語言不太神祕的神秘力量

在一部溫馨浪漫感人的史詩級愛情喜劇裡面

薩魯曼站在高塔的頂端,從他的法杖噴出火焰射向地面。
甘道夫在站積水的地面,輕易地擋下魔法攻勢後,抬頭凝視薩魯曼,大喊:
「薩魯曼!你的法杖壞了!」
瞬間薩魯曼的法杖就在他手中爆開。1

小時候我總覺得語言有這種神秘的力量,只要發出特定的聲音,依照正確的順序誦讀咒語,便可以形塑世界、招喚東西、影響甚至傷害別人。這當然是看了奇幻小說、玩了RPG/MMORPG後,童年的正常幻想。稍微長大一點,發現語言沒什麼大不了。一些人講話,另一些人聽懂,如此罷了。

再大一點,不幸接觸了哲學。哲學的一個分支是語言哲學。語言哲學不會很玄,不會真的讓讀通的人可以施發唸咒。或許更讓人失望的,語言哲學中的意義理論無助於理解人生的意義,2真理理論不去探究宇宙萬物背後的真理。不過至少存在理論不是在討論存在主義。另一點的小慶幸便是發現語言的確可以形塑世界、影響他人。當然,這只是在一定的有限範圍內。在特定的背景條件成立時,語言可以迫使世界配合(accommodate)語言所闡述的內容。

「配合規則」

在一篇古老的哲學論文裡面,偉大的哲學家大衛路易斯(David Lewis),就像他所有平易近人、符合常識與直覺的哲學論述一樣,談論語言這個其實一點都不奇特的現象:我們平時之所以可以順利交談,是因為有所謂的「共同基礎」(common ground)。3共同基礎是一些雙方都具有的信念,而且雙方都知道對方具有那些信念。舉例來說,如果我哪天跟哲普作家朱家安喝咖啡,話題是年金改革,我應該不需要先介紹李來希的「縮衣節食行動」,因為事實上我們(以及大多數有稍微關心社會時事的人)都已經從那些事情獲得不少樂趣。

有時候「共通基礎」需要刻意去建立、更新。比方說,上次我跟朱家安聊天時,我就不太確定他是否知道我即將發表一篇支持暴力抗爭的文章,此時我大概就會直接提一下,「我支持暴力抗爭的文章被接受了,大概明年年初會正式刊登」,讓這點進入「共通基礎」。

路易斯談論的這些再平常不過。而他的偉大文章不過就是進一步地闡述一些大家都知道的現象:「共同基礎」有時候會「配合」我們的對話,自動更新一些沒明講的東西。路易斯認為這是順著直白、淺顯易懂的「配合預設的規則」(the rule of accommodation of presupposition):

在時間 t ,某些話語說出並需要預設 P 被接受,而如果 P 尚未在 t 之前被預設,那麼——在其它條件皆相同的情況下,在特定的範圍內——預設 P 便在 t 進入存在。4

舉例來說,如果喝咖啡喝到一半,我跟朱家安說「過十五分鐘後我得走了,這樣才來得及接我老婆去吃頂級和牛燒烤」如果在這之前朱家安不知道我已經結婚了,此時「我已經結婚」這個預設(presupposition)便自動更新,冒出來、存在於「共同基礎」當中。

如此一來,我確實藉由語言招換了一些東西。不過這些東西也沒什麼大不了,就只是在「共同基礎」中讓一些原本不存在的瞬間存在。

配合傷人的話語

上段我談論「共同基礎」配合「預設」,使用的例子是一個沒什麼大不了的預設,是我個人的婚姻狀態。然而,在許多時候,語言所偷渡的預設並不是那麼地光彩。

知名女性主義者藍騰(Rae Langton)指出,許多人的日常言論經常性地在談論一些事情的同時,順口貶低另一些族群,比方說女性與所謂的「有色人種」。5舉例來說,藍騰自己在看球賽時,就曾聽過球迷對動作較慢的(男性)球員大喊

「快點啦!你真的是個好女孩!」

至於為什麼要指控一個男性球員是「女孩」?確實旁邊有人這樣問,得到的答案是

「因為女孩下面沒球!」6

當然,其實不用講述第二句話,就知道該球迷一方面在指控一個球員動作太慢,另一方面在「預設」一件,甚至幾件事:「女生不會打球」、「女生不會打球跟她們生理特徵有關」。特別注意,該球迷並沒有「直接闡述」說女生能力較差。他主要所談論的東西是球員的表現。但是他藉由預設所間接傳達的,就是一種對女性的貶低。而在一定的範圍內,「女性次人一等」這件事,便藉由「配合預設的規則」存在於「共同基礎」當中。

記得,並不只有英語具有這種招喚預設的能力。我們日常所講述的漢文也可以招喚,甚至傷害別人。「很娘」、「很台」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具有相當的貶義,而這些貶義都來自「女性次人一等」、「台灣文化低俗」等預設。如果我們聽到這些話語,直覺地去思考「那個人娘不娘/台不台」的時候,就是配合對話的脈絡,讓那些貶低人的預設自動更新,確立於「共同基礎」。

就這樣來看,語言確實具有一定的攻擊力。

反制言論

我之前有提到「在其它條件皆相同的情況下,在特定的範圍內」,世界會配合語言。但這個「在其它條件皆相同的情況下,在特定的範圍內」是什麼?在對話配合預設的脈絡底下,這邊所指的便是對話順其自然發展,好似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發生一樣。這通常是對談者繼續原本的話題或者對於原本所闡述的東西保持沈默,而沒有挑戰說話者所偷渡的預設。

藍騰聚焦在這點上,指出既然預設是否可以成功偷渡取決於對談者是否讓對話順其自然發展或者保持成沒,那麼只要拒絕繼續原本的對話或保持沈默,便可以「阻撓」(block),可以防止「共同背景」自動更新。

回到之前的例子,在我說「我得去接我老婆」時,如果朱家安回說「ㄟ 我怎麼不知道你有結婚」,「我已經結婚」就不會自動更新,而我得進一步說明一下我已經結婚之類的東西。這當然不太會發生,我沒什麼理由在這種事情上誤導他。至於其它的例子,「像個女生」、「很娘」、「很台」等等的,就可能會遇上不同的「反制言論」(counter-speech)。反制言論很可能只是阻撓對話順其自然發展,比方說「三小」甚至光是皺個眉頭都可能達到這點;反制言論也可能是要求說話者進一步說明、舉證,比方說「像女生又怎樣?」「瞧不起台灣是吧?」;有時候嘲諷、椰榆更為有效,比方說「生物沒學好?」。這些反制干擾了「共同基礎」的配合,讓原本具有貶低性的預設不會那麼容易自動更新、存在於「共同基礎」當中。

於是我發現語言就像咒語一樣,可以在一定的範圍內反制其他人像咒語一樣的語言。

語言不太神祕的神秘力量

我讀了語言哲學,發現我不但有能力用語言召喚東西,還有辦法用語言招喚的東西攻擊別人。這不代表我一定會去施展這種法力,但是至少我可以藉此認出誰在藉由語言招喚而傷人。比方說我認得出之前一些飽讀詩書、滿口仁義道德的中國儒教文化支持者,說年輕人不讀文言文會沒文化、沒道德、「變成下一個菲律賓」,便是在指控年輕人的同時,貶低鄰近的國家,展現漢人的種族優越感。

最近,打錯選戰的姚文智主張「 柯文哲當選台灣恐變菲律賓」;生對家庭的辜仲諒在運動會時斥責學生「鼓掌的時候要像個男人鼓掌,不要像個小女孩子那邊手那樣子像拍狗一樣好嗎?各位同學!」。這些都是間接、隱含地攻擊特定國家、性別的狡猾言論、惡毒攻擊。

我更可以理解,為什麼那些大儒者、政客、社會成功人士一講話,各界便罵聲四起。就好似敵方術士一開始念咒,我方的盜賊法師便準備好腳踢、魔法反制等等。這一切就是為了阻撓貶低他人的不當預設自動更新,冒出來、存在於「共同基礎」當中。

我發現語言或許沒有我小時候幻想的那種強大力量,但是至少有一些不太神祕的神秘力量。

Notes

  1. 這段出於extended edition,所以只在戲院看過的朋友可能沒看過。
  2. 不過就我個人的觀點來看, Hilary Putnam 1975的文章"The Meaning of Meaning"就已經包含我們對人生意義所需要知道的一切東西。(如果你看完那篇文章,發現裡面完全沒談到人生的意義,那就對了。)
  3. Lewis, D. (1979). Scorekeeping in a language game. In Semantics from different points of view (pp. 172-187). Springer, Berlin, Heidelberg.
  4. 同上,p. 340。
  5. Langton, R. (2018). Blocking as counter-speech. New Work on Speech Acts, 144.
  6. 同上,p. 145。

感謝投稿,滿完整的,有些行文上的小問題,屆時可以解決。我建議可以的話在文章各處加上過去你相關文章的連結,促使複習。

然後,你把資料補上之後再跟我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