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身世的交待
這原本是篇帶有抗議色彩的文章。投稿到烙哲學,是因這能讓作家朱家安可以在烙哲學討論區看到這則抗議。就在這篇文章出現在烙哲學討論區的隔天,朱家安在其專欄發表了一篇文章,我就姑且自戀的認為那是因我抗議而做的一次回應。既然抗議目標已經達成1,今天就讓我們收起張牙舞爪,優雅地聊聊我的抗議起因和內容。
一則缺乏合理解釋的臉書貼文
時間拉回朱家安於專欄發表文章前四天,他在臉書上發表了這樣一則貼文:
八年前,我就是被像是這種用修辭取代推論的文章逼出來寫部落格的。當時我好害怕出社會之後身邊都是這種人,覺得自己一定會過得超痛苦。
謝謝我的同溫層陪我度過每一天。
其中「這種用修辭取代推論的文章」指的是,丹鳳高中教務主任宋怡慧所寫的〈我不玩寶可夢!帶著五本書 寫下城市最美驚嘆號〉。在文中,宋怡慧藉師生對話,想要傳達的無非是:與其玩「Pokémon Go」,閱讀、交友、品味城市之美要更有價值。
從朱家安的臉書貼文可見,問題大概是在作者的文體上:此文並非條理分明的論說文,而是夾雜敘事與抒情的文字表達,他因此批評「用修辭取代推論」。
然而,他並未告訴我們,到底什麼叫「用修辭取代推論」2?
名人貼文時必須給合理解釋嗎?
我並非主張,只要是名人,每次在臉書上貼文都一定要給出合理的解釋。然而我主張,一旦這則貼文直接針對特定個人,並對他做出指控與批評,就必須給出合理的解釋,並受公評。理由有兩個:
第一、名人在公共場域掌握話語權,並且擁有一定數量的支持與追蹤者,其言論因此能散播得更遠更廣,對其批評者造成的殺傷力不容小覷。
第二、雖然朱家安大部分讀者可能擁有資訊批判的能力,但還是不能排除此文的負面示範效果。尤其是,朱家安長期扮演的公民社會角色,就是一位優秀的輿論闡述者,甚至能對時事作出清楚分析的專家,這很可能另人鬆懈對其言論的檢視、反思。
上述批判,在朱家安新文章〈玩口袋怪獸不如〈帶五本書品味城市〉?論說文該怎麼設定假想對手〉之中,可說得到了部份解決。然而我將不會停留在個案,而是把視野拉大,探討朱家安至今尚未給出回應的問題:何謂「用修辭取代推論」?為何「用修辭取代推論」具有貶低意味?
J. S. Mill 對「個性自由」的申論
在朱家安看來,似乎有某種對時事見解較佳的表達方式,這種表達具有清楚明瞭的行文論述風格,或許學習分析哲學有利於進行這樣的表得。這種方式也提倡,評論者必須先為對手提出種種有利論述,再一一反駁來證實自己的立場。這方式能適用於各立場,並不會因為提倡、尊崇這種表達方式,而使社會成為一言堂,縱使所有人都使用這種表達方式,社會依舊多元。
我合理地揣測,這就是朱家安寫出「用修辭取代推論」時的觀點。但如果是這樣,我的批評是:他忽略了各人在所受的不同訓練、握有的不同文化資本、不同的成長背景中的等等差異,但是,唯有將這些都加總起來,才造就一個人的個性。
157 年前,寫下不朽作品 On Liberty 的 John Stuart Mill ,就深深感受到所處時代中,社會對個人加諸的種種壓力,社會對個人創造了難以抵擋的規範效果,讓人如工廠裡規格化生產的商品。社會抹消人們的差異與表現可能,使人們趨向相同。趨同的傾向,處罰標新立異者,唾棄怪亂脫序者,終於使人人因為不敢犯下「於世不容」的錯誤,選擇放棄個性的自由。
J. S. Mill 雖然不認為,每種個性的彰顯都能為社會帶來相同益處,但他相信:唯有一切個性的平等展現,社會才可能進步。一個人如果依據基本的常識與判斷力做出選擇,那縱使在我們看來不是最佳的選擇,也不該要求他改變選擇,那是他真真正正自己做成的決定。社會不該存在單一樣板,社會進步需要各種有差異個體相互激盪( J. S. Mill,1977: 267-270)。
換句話說,我們應接受他人與我們的不同,而不該強調某種表達方式的絕對優位性。多元多樣的社會才能創生進步,我們時時刻刻受到各種相反意見、各種表達方式的挑戰。也唯有如此,各種個性與偏好得以隨時處於緊張狀態,不輕易鬆懈,不因缺乏思辯而停滯。
另一方面,因為 J. S. Mill 並不相信真理能有被接近而獲取的一天,宣稱自己的意見或表達方式是最佳選擇是不可靠的,最好的方法,反而是讓多樣性在社會上並存與激辯。
我們可能覺得某意見的表達方式難以忍受,甚至根本荒謬,但是,若就此貶抑全部這種表達方式,主張自己的方法才應當被採用,我們必定會遠離真理。與我們有差異的人與事,總能觸發我們的思考,無論這樣意見與方法顯得睿智還是愚昧。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們所持意見被認為是絕對真確而無需懷疑的,那麼這將會是悲劇的開始,他人與我們將趨向相同,使我們的意見與理念因缺乏刺激與挑戰而無法進步,如一灘止水( J. S. Mill,1977: 254)。
評論時事者必須「夠格」嗎?
評論時事者,是否應該要先符合某些標準才夠格?要有高超的邏輯推理能力還是分析哲學式的寫作技巧嗎?我不認為。一旦我們接受這些標準,認為只有這樣才夠格做時事評論,那麼就等於我們接受,其他不符合標準者產出的見解是次等的。這樣的壞處就如 J. S. Mill 所說明的。
但或許,朱家安將「用修辭取代推論」當作貶意詞,他想表達的並非是「不符標準的意見比較次等」,而是,如果大家願意學習他的論述方法,討論時事問題時,將能少走許多冤枉路,能更有效率的直指問題核心,共思解決方法。
然而,效率是否是民主社會中值得追求的美德呢?
民主社會承載著一種內在德性,表現在民主的眾多前提中,要有這些德性,社會才能是民主的,包括:一個社會必須接受多元多樣、參差不齊、智愚雜居的樣貌。因為民主社會是一個有話大家說,有問題不沈默的社會。當大家都有話說,都有意見要表達的時候,效率低落是正常不過的。在民主社會中刻意追求效率,反而會使一些聲音或表達方式被犧牲。這說明了,效率並非是那麼值得追求的。
同樣的道理,在民主社會中因為豐富的多樣性、差異性,我們不可能要求對話者與我們擁有一樣的知識水準、表達水平,或對事件的認識,這種是種傲慢的要求。
一個人如何建立自己與他人的良好溝通方式?只能從實際的溝通裡學。而學習的過程中,他可能會與他者衝突,或者不斷跳針重複相同論調,這些都是民主社會裡才有的寶貴經驗——藉著對衝突、混亂的善意理解,涵容成新社會的養分。
書寫、表達、言說都沒有教科書,唯有不斷的實踐與試錯。
如果我們的社會應是多元的
如果,我們企盼一個多采多姿、多元開放的社會,那在探討時事時,一個人大可不必依循那些表達標準,他可以寫詩、寫歌、寫抒情文、寫論說文、做行動藝術等等。就像我喜歡的,自比為時代的錄音機的作家、詩人廖亦武3。我認為,只要是他擅長的、自己選擇的表達方法,就是對個人來說的好方法,剩下就交給公民社會去激盪與定奪。
事實上,我們無法期待人人都受過嚴密的邏輯寫作訓練,與其試圖同化他人,不如認知到,一個百花齊放並且雜草叢生的世界,比起雜草被以人工去除,花色也被人工調配過並管制著的世界4,是更自由、包容的所在!
N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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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次抗議的主要目標,就是希望朱家安身為一個在網路上與現實生活中都掌握一定話語權的名人、作家,在公開批評一個人的時候不該沒有合理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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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四天後的專欄中,朱家安對他原先對宋怡慧文章的反感給了說明:「在文章裡,學生角色的工作只有一種:附和老師。對作者來說,這些附和代表學生『聰慧體貼,悟性也高』,但這也代表他們不是好的假想對手,而是弄臣。當你設定的假想對手有如弄臣,自然會受到真正的對手鄙視。」(朱家安,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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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曾用朗誦長詩《大屠殺》的藝術表現方式,抗議中共在 1989 六月四號血腥鎮壓民運參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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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直接或間接成為管制花園的園丁可能不是朱家安本意,但麼就看他如何詮釋「用修辭取代推論」的貶意詞了,因為這不只適用在宋怡慧的文章上,也適用於所有其他類似的文章上。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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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安,〈玩口袋怪獸不如〈帶五本書品味城市〉?論說文該怎麼設定假想對手〉,閱讀最前線:「朱家安不要偷懶了」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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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ll, J. S. 1977. Collected works of John Stuart Mill: Essays on politics and society (Part I) (Vol. 18):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 作者簡介:鄭皓中,目前在臺灣大學政治學研究所擔任一週兼差三份才能勉強養活自己的死研究生。短期願望是學習朱家安受批判還顯從容的風度翩翩。
- 此文的創作特別感謝烙哲學寫作社群的賴天恆、洪偉、KC給予的諸多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