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虐貓給你看,學生應該怎麼辦?

禪宗公案之中,最為有名也最為難解的應該就是〈南泉斬貓〉了,這是一個老師公然虐貓給貓奴學生看的故事。其之所以難解倒不在於用詞遣字,而是老師為何要公然虐貓?他究竟想要對學生傳達什麼呢?

#事發經過

在《景德傳燈錄》中,這段故事可以分為兩幕,第一幕是這樣的:

因東西兩堂各爭貓兒,師遇之。白眾曰:「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即斬卻也。」眾無對,師便斬之。

白話意思大約是,寺內的僧眾分為東西兩堂,為了爭養一隻可愛的小貓而吵了起來。用現代的話來說,這些和尚爭著要當貓奴,南泉禪師見到他們不能專心修行,一把抓起小貓並表示:你們說出個道理來即可救牠,否則我就送牠上路!結果,沒人敢說話,或說沒人知道要怎麼回答,於是南泉就把小貓一刀兩斷了。

不過這事還沒完,第二幕如下:

趙州自外歸,師舉前語示之。趙州乃脫履安頭上而出。師曰:「汝適來若在,即救得貓兒也。」

趙州是位比較聰明的弟子,出事時不在寺內。他回來後,南泉對他說了斬貓一事。趙州一聽,半個字也沒說,把鞋子脫下來放在頭上就走了出去。南泉於是說:「你那時若在場的話,貓就有救了。」趙州的舉動不難理解,他是用肢體語言來表達「過頭」,也就是斬貓這件事做得過頭了。

看完這則公案,大部份人應該都認為南泉的言行有些莫名其妙。特別是南泉以貓命要脅學生給出答案,卻連問題是什麼都沒講清楚,學生們也是毫無頭緒,不知如何反應。至於趙州的「過頭」之舉,儘管不太正經,卻得到了南泉的肯定。要解釋這兩個情況,我們最好先行分析南泉的心理。

#掌握權力的南泉

首先必須注意的是,整個事件都是在師生的上對下權力結構中進行的。在第一幕中,老師抓到了學生的錯處,並要求學生們回答問題,學生們被動不知所措,於是貓被一刀兩斷。在第二幕中,老師把斬貓一事告訴另一個學生,在看過此學生的反應後,認定他能夠給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可以救貓。

從老師與學生的身份認定出發,我們可以重新理解事發過程。

首先,南泉要避免僧眾爭當貓奴而忽略修行。最直接的思路是:沒了貓自然就不可能當貓奴了。這就像時下家長若要避免小孩沉迷於網路遊戲,通常會禁用電腦或拔網路線,儘管不至於砸了電腦,但「讓誘惑消失」這個思路卻是大體相同的。

以這種考量出發,抓起小貓的南泉最想聽到的答案,應該是僧眾們宣示自己不再被貓奴心態控制的決心,或至少是提出不被小貓干擾修行的方法。然而,南泉既未詳述問題何在,加上以貓命做為要脅,僧眾們又困惑又震驚,一時之間顯然不知如何反應。

據此,雖然文本敘述上看來並不明顯,但我們可以合理推測,當南泉期待反應而僧眾全都發呆,曾有過一段靜悄悄的尷尬時間,讓南泉感到沒有臺階可下。既然南泉已經說答得出就算了,答不出就砍了,於是貓就成了維護老師權威的犧牲品。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一條貓命確實讓僧眾們見識南泉說到做到毫不手軟,但除此之外,他們真的有因為貓的犧牲而學到什麼東西嗎?

後來南泉特地告訴趙州斬貓一事,但當趙州表示「過頭」,南泉卻說趙州若在場就能夠救貓。「過頭」之舉可視為是一種抗議,是表達對虐貓的不滿。既然趙州會對此抗議,我們可以合理推測,他若在現場就必定會回答老師的問題。由於南泉更多的是期待學生回應,並不見得真的計較答案本身的內容。所以南泉才會認為趙州在場就能夠救貓,因為趙州必定會弄個臺階給南泉下,讓南泉不用硬是為了自己講出的話而把貓斬掉。

以這種想法出發,我們或許也可說南泉其實希望學生反抗自己的權威,因為斬貓一事看起來實在不太合理,也違反了佛教不殺生的教義。這一點也解釋了為何南泉特地把這事告訴趙州,因為趙州不僅不會認同斬貓一事,還會以具體行動來表達抗議。在此意義下,南泉對趙州「過頭」的肯定,其實是要告訴學生:應該要勇於對不合理的事發聲。

#權威所帶來的合理化

對此公案,歷來的解讀通常把重點放在「南泉有何益於修行的深意」而非「斬貓一事是對是錯」之上,在此意義下,如果肯定了南泉必有深意並試圖維護其權威,乃至於對斬貓一事匆匆帶過,其不合理之處就完全被淡化了。

譬如胡蘭成在《禪是一枝花》中認為,殺生的確犯戒,僧眾不專心修行也並非貓的責任,但南泉要的是當機立斷、平息煙塵。這代表南泉斬貓對於僧眾的修行,不僅有必要性,更有急迫性。胡蘭成更說:「那貓兒被斬的一節,你也只應站在南泉禪師的立場,不可站在貓兒的立場。」這完全是以老師一方為核心的觀點。在此意義下,貓活該喪命嗎?不重要;學生學到什麼呢?不知道。關鍵在於老師用心良苦,言行之間蘊含深刻的禪機,等待學生與後世讀者去發掘。

若教學難以理解,老師一方理當需要改進。但基於權力不對等,責任常常落到學生身上,常見的表述是學生不用功、不肯用心聽,甚至是資質太差。也就是說,即便老師的言行不合理,也常被特殊的權利關係合理化,尤其是學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的時候。以胡蘭成為代表的這類解讀,正是一個典型案例。不過若從學生一方的觀點出發,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藉由上述分析,讓我們可以重新想想這些問題:

  • 僧眾們由於爭奪小貓而不專心修行,固然是太過喜愛小貓,但殺死小貓一事會因此而具有正當性嗎?
  • 小貓命喪南泉刀下後,學生有因此學到任何東西嗎?
  • 就算學生可以因此學到東西,要進行教學,只有以貓命要脅這種做法嗎?

按常理來看,上述三個問題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所以南泉斬貓一事,帶來的更多是學生的困惑、震驚,以及老師在學生面前的權力展示。而後世那些努力想要為老師權威辯護的、合理化斬貓一事的種種解讀,全都加強了這些傾向。

#結語

本文並不是要貶低禪宗公案,許多公案是有其合理性和意義的。然而,考慮到禪宗素有呵佛罵祖以破除執著一說,〈南泉斬貓〉這則公案裡,南泉的權威似乎才是我們應該破除的執著,而維護此權威實際上就是棄貓命和學生感受於不顧。回到標題:老師虐貓給你看,學生應該怎麼辦?意識到師生權力關係的傾斜,並指出老師如何濫用權威,以及對權威的執著造成什麼反效果,這才是此公案所能帶來的最大啟發。

回顧近來的台灣教育界,學生們越來越勇於質疑校方權威,譬如參與課綱審查、廢除服儀規定等等。一種常見的觀點是,學生不守本分、沒有紀律,或是乾脆說「這樣是要怎麼教學生?」其背後隱含的思維,是師生的權力結構應該要被鞏固。不過,這種思維真的有助於我們的義務教育嗎?這是我們未來教改所必須面對的關鍵問題之一。

*作者為臺灣大學哲學所博士生,業餘歷史愛好者,研究方向是傳統思想的系統化。
*本文之作,感謝烙哲學社群的建議與協助。

這應該不是本文的重點,而是一個出於好奇心的問題:對教徒來說,如果殺一個動物可以讓許多人的修行提升,是絕對禁止還是有門檻?或者說,如果殺生可以拯救其它生命這種行為如何評價?

這段感覺可以談更多。舉例來說「面子」、「尊嚴」本身是否具有價值,對教學來說是否有工具價值等等。這感覺直接牽涉到當代我國的一些教育問題。我相信一定會有人主張老師這個職業,在學生眼中必修與「尊嚴」。這些人進一步認為,如果老師「認錯」就會失去尊嚴。或許可以帶往這邊談一下。

這邊幾點。第一點有點雞蛋裡挑骨頭:在事後可以慢條斯理的反應,跟在事發當時震驚與恐慌中作出的反應可能不太一樣。因此說一個人在前者的狀況中可以有很好的應答,並不一定能夠推出他在場也能夠有相同的反應。

第二點我覺得是一個重點。至少我第一個反應是覺得學生應該要更懂得反抗,特別是對於這種不合理不道德的命令。但仔細想想,學生是否有能力反抗不合理不道德的命令,很多取決於教育。我覺得這也牽涉到當前的狀況。總是有些人認為無腦服從(他們當然會講比較好聽的用語比方說「本份」、「紀律」)很重要。

第三點就是這樣呈現似乎著重於南泉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面子。我不是很確定這樣是否公允。

我同意你批評這個人的解釋。我有個疑惑,就是教徒間難道沒有更合理的解釋嗎?當然我不是說一定有,只是這個不合理到讓人想知道更多一點。畢竟如果你的解釋合理,那麼他這種解釋就明顯與核心教義衝突。另外,就算沒有與核心教育衝突,要說這個故事以及後續解釋支持「慣老闆」、「老草莓」那種「沒能力教只會怪學生」的心態,這種理論如何存活至今還滿難理解的。

我對佛教其實沒什麼研究,但依我看來,殺生為護生可能有討論空間,殺生提升修行就很難說得通,我很懷疑殺生要怎麼促進應該是個人自行努力為主的修行。

如果是隨便一個人那的確如此,不過趙州在眾多公案裡一向是善解禪機的代表,跟顏淵差不多,應該經得住嚇。
第二點和第三點我得再想一下。

我沒有仔細翻過歷史上的各種說法,但根據我google的結果,的確有人是批評南泉的,只不過很少。硬要幫南泉說話的話,可以說他其實希望學生反抗自己的權威,但這樣子斬貓好像還是沒什麼必要性。此說應該可以放在註解當一個補充。

如果主流說法是支持南泉的話這樣寫就很ok,頂多加個註腳。我這些建議都只是一些很小的建議,整體來說我覺得這篇滿好的。

哈囉感謝投稿XD

我覺得你應該讓讀者注意到「你的說法不是禪宗學術領域的主流看法」這件事情,以免有人抱怨。

具體的改法或許可以是找個地方插一段話,以這段來說:

就可以改成類似:

對於此公案,當代大部分論者認為南泉有其道理,例如胡蘭成在《禪是一枝花》中認為,殺生的確犯戒,僧眾不專心修行也並非貓的責任,但南泉要的是當機立斷、平息煙塵。

我覺得這個可以放在正文裡耶,扮演「預先說明可能的反駁並反駁之」的角色。考慮到你的立場是小眾,這種事情應該要做一下比較好。

我想我必須修正一下先前的說法,歷來的主流解讀,把重點放在「南泉斬貓在什麼意義下有益於修行」而非「南泉斬貓是對是錯」之上,並且肯定了南泉必有深意。但對斬貓一事的態度則可能有三:有其必要、不置可否、或略加批評。在此意義下,如果肯定了南泉之意,或是只從老師一方的觀點出發,以至於對斬貓一事匆匆帶過,看來就很像是支持斬貓一事。

不過若從學生一方的觀點出發,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貓比較容易惹議,把貓改成雞的話,論者恐怕就會覺得南泉斬雞還好,因為只要他是基於教育目的而為,並非任意虐殺,這並不比為了吃雞而斬雞來得更有道德爭議。
所以,從我這個學生的角度發問就會是:為什麼雞應該這樣地不如貓?

我終於發現我對這篇文章的問題在哪裡了:措辭不夠強硬。這是風格的問題,但是我覺得最好可以點出

跟我們台灣教育一樣,非常嚴重的問題出在「老師沒能力教學,只會怪學生」的老草莓心態。這種心態是很自然的防衛機制,因為他們不這樣想大概會活不下去,或至少活得不快樂,因為他們必須面對「自己沒什麼意義」的恐怖事實;但是當我們一再縱容這種人霸佔教學崗位時,就等於是為了少數人的面子犧牲國家的未來。

如果要強硬到這種程度,拿一個現代發生的實例來討論應該比較好,比如歷史課綱。

這個質疑透過國軍虐狗的案例來討論,應該滿適合的。

我記得之前聯合報有一篇投稿,好像是主張要「以道德為教育主體」,認為現在學生都不尊師重道,批評學生程度差結果怪考試太難,或許可以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