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台灣社會比以往更關注哲學教育。哲學相關的講座與活動日漸興盛,各大專院校哲學系教授也共同發表聯署聲明,呼籲政府在高中課綱,增列「哲學推理」和「批判思考」課程。
不論哲學圈內外,我身邊的朋友多半都同意高中生需要哲學教育。然而,大家對於該以「必修」方式實施,或作為選修課程即可,意見卻頗為分歧。在「必修」帶來的強迫學習與限縮自由的疑慮之外(註一),師資來源短缺與培訓不易,也增加了哲學列入高中必修的困難。
過去幾年,除了在高中選修課講授哲學課程,我也支援教師培訓,教導老師們帶領哲學思辨並進行討論。當中我接觸到許多中小學老師,並得知他們在教學現場會碰到的各種困擾與問題;同時也面對許多高中生,因此很熟悉高中生關心的議題以及哲學能提供幫助的地方。本文將簡單分享這些在中小學教育現場的所見與經驗(註二),以此說明雖然高中哲學師資的培養不易,但仍有努力解決的必要性。同時我們也有足夠的理由,樂觀相信這是一件能夠克服的問題。
哲學訓練能幫助老師用正確的方式跟學生討論
我在國家教育研究院與新生代基金會合辦的教師培訓營中,與中小學老師分享哲學教學經驗已有多年。這些老師當然有部分是為了在職進修的研習時數而來。但若撇除這種老師不談,多數老師的參與動機,都基於教學現場的實際需求。起初在我的想像中,所謂「以哲學來滿足教學現場的實際需求」,可能是藉由掌握某些哲學理論,例如:
公民課本提到彌爾的效益主義,但是老師們不懂效益主義;或是歷史課本提到笛卡兒,但老師們不懂我思故我在,因此他們需要向專業的哲學工作者學習理論,好帶回學校教學生。
然而,我很快發現事情並不是這樣。首先,參與哲學課程培訓的教師並不限於公民或歷史老師。他們來自各個領域,包括國文、數學、生物、生命教育、輔導等等。這些領域並沒有直接提到我課程當中可能會觸及的哲學理論,他們為什麼要來參加?我發現這些老師的共同點在於,他們要嘛擔任導師,要嘛在學務處與輔導室有行政職位。這些老師想要來接受哲學訓練,最主要的目的並不在學習哲學理論,而是希望練習哲學特有的思辨與說理方式:學習如何理性說服學生而非威權管教、如何面對班級時維持邏輯與原則的一致性以增加信服力、如何進行平等雙向且有效的溝通與對話。
對這些老師來說,哲學訓練最大的用處不是讓他們可以更清楚完整地回答「什麼是效益主義?」,而是協助他們進行班級經營、學生輔導以及親師溝通。
在這些地方,具體而言哲學能幫上什麼忙?底下我粗略列舉四類常聽到教師提起、特別想尋求協助的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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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老師講述教材時會遇到某些批判性的意見,這些意見與教材違背,但在社會上很強勢。例如:「友愛與互助沒有用,大家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是嗎?」、「我媽說紅綠燈只是參考,只要安全就可以闖紅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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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老師無法解釋清楚某些重要但很常識性的觀念與價值。例如:「尊重他人就是最起碼的要求」、「每個人都該有同理心」、「愛人必須先愛自己」等。
這兩類的困擾,是基於教師缺乏好的理論工具去回應主流意見:(1)是面對不好的主流意見,(2)是面對好的意見。若老師不擅長論理,就必須轉而使用其他方式讓學生接受教材上的說法,才能繼續進度,例如訴諸情感、與學生稱兄道弟訴諸人際關係等等。但在這些情況下,學生其實沒有真正理解教材背後的的道理。
然而,這正好是哲學訓練能提供給教師的支援。哲學家的工作之一,便是找出大眾習以為常的觀念,提出可能的挑戰與反駁,並以此找到真正具有說服力的答案。哲學的訓練能夠幫助教師,在面對這類問題時,更快找到切入點,協助學生反省看似有道理實質錯誤的觀念,並且重新為真正具有價值的說法找出更牢固的理據。
以闖紅燈為例。當家長告訴孩子,「遵守紅綠燈」這個手段僅僅是為了達成「安全過馬路」這個目的,那麼,只要能確保過馬路的安全,似乎的確沒有必要非得遵守號誌不可。這是大多數人的真實想法,甚至老師們自己也會同意。但這明顯與學校要教導學生「守法」的立場互相抵觸,讓老師在教學時感到為難。這時哲學的深入探究就能提供幫助。我們可以追問:如果達成安全的目的就好,不用在乎透過怎樣的手段來達到目的,那麼是不是真的用任何手段來達到目的都可以呢?「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同學能接受的嗎?除了安全外,也需要進一步思考是否可能破壞他人對規則的信賴,以及公民間的不尊重。這樣的深入反問看似困難,對教師不易上手,但如果能初步了解哲學上如何討論「目的」與「手段」這對概念,或者稍微理解倫理學的基本理論,就會變得容易許多。
老師容易碰到的另外一對困擾,跟課堂上的即時互動有關:
3.有些老師對於維持適當的課堂討論氣氛很苦手。例如:「我問學生有沒有問題時都沒反應,但其實他們不懂都不敢問」、「學生常常有發散的發言打亂我的課程脈絡」、「我該怎麼同時堅守身為教師想表達的價值與立場,卻不讓學生覺得我在洗腦他們?」
4.老師有時候難以處理反應太快、太聰明的學生。例如:「學生很喜歡挑我語病,我想學習用字與概念的精準」、「我課堂進行到一半時,會因為突如其來的問題被打斷,但不知道要怎麼妥善處理又同時兼顧課程進度」、「學生有時蹦出的答案,會讓我一時之間不知應該作何反應」
(3)和(4)的出現,是因為現代的教學已不再是教師一人的獨角戲,而需要更多互動與溝通。然而,當主導權部分釋出給學生,老師就更難掌控課程。哲學訓練舒緩這個問題,是因為它是一門反思的學科。哲學學習者不只在學習某個理論與概念,更要後設地學習如何表達或鋪陳該理論與概念,以及應對可能的反對意見。此外,哲學特殊產出知識的方式是討論與對答,因此講者需要在與聽眾來回溝通的同時,隨時掌握清楚自己的邏輯順序與脈絡思路,才能夠妥當處理各種問題與意見回饋,卻不失焦與離題。當一個教師習慣帶領哲學討論,便比較能做到嘴巴上講著既定的課程進度,腦中還能同時後設地想著,如何將學生發散或突如其來的問題與課程完整的銜接。
哲學訓練能滿足學生對思考和溝通的需求
從我在高中講授哲學課程的經驗來看,並不是所有學生都很在乎哲學家們究竟建立了什麼樣的論證、提出了什麼理論。這其實也很容易理解——不管在哪個課堂上,都只有少部分學生真正熱衷於該科目的理論探究。學生真正在乎的,是這些知識如何應用於生活;對於正值青春年華的他們,能夠提供什麼樣實質的幫助、能回答他們特有的哪些疑慮。高中生心裡常有的疑慮,在我看來,大致可分為四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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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面對規範與權威時會產生的疑問,例如:「為什麼我們凡事都應該聽家長跟老師的?」、「要怎麼樣才能停止讓我爸媽跟我溝通時鬼打牆?」、「我要用什麼方式提出訴求才能被大人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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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價值與意義的問題,例如:「為什麼我要唸那麼多以後根本不會用到的書?」、「如果我認為好的長相是我非常重要的價值,因為火災而永久顏面傷殘,為什麼不能自殺?為什麼要強迫一個失去重要價值的人活著?」、「為什麼人會想要變強變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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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我關係類的問題,例如:「我的朋友跟另一個我很討厭的人很好,我該怎麼面對他?」、「全班都看某個同學不爽很久了,我可以做些什麼?」、「我該怎麼一方面表現得合群,但同時又能展現自我的獨特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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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理探究的問題,例如:「我要怎麼樣才能確定一件事情是真的?」、「報章雜誌與網路媒體上意見那麼多,我要怎麼判斷誰講得有道理?」、「我要怎麼快速驗證一個說法是否矛盾了?」
上述這些問題只是有限的舉例,無法窮盡。但無論如何,這些都是哲學問題,可以透過概念分析與深入討論給出更令人滿意的答案。真正讓學生愛戴、會被學生掛在嘴邊讚賞和討論的老師,不一定是能把某個科目的知識傳授得多完整的老師,但通常會是幫助學生解答上述某些哲學問題的老師。在高中教育缺乏哲學課程的情況下,普通老師只能透過一般常識回答這些問題;好一點的老師則可能藉由自己獨特的人生經驗,或是比較清晰的邏輯分析與判斷能力,幫助學生解決疑惑。實際上確實也有老師做得到,但多半都是各自找方法,而缺乏整體的訓練與資源協助。一旦教師們有受過哲學訓練、熟悉哲學的討論方式、掌握一定程度的哲學理論作為工具,就能陪著學生在教學現場中摸索出更多更深化的答案。
例如我經常碰到學生問我,文組學生只要會基本算數就好,為什麼要學習複雜的三角函數?理組學生對歷史當興趣聽就好,為什麼一定要學習那麼詳盡的歷史知識?如果老師只從「是否用得到」做考量,確實非常難給學生滿意的答案。大多數的老師,只能無奈地回答「因為升大學就是要考」,或是回答「或許哪天會用到也不知道」。然而,如果接觸過彌爾的自由主義,就知道個人自由的關鍵,在於每個人能依照自己的個體性(individuality),選擇想要的生活方式。因此彌爾特別強調教育的重要性:一個純粹依照需求或興趣,只傳授特定領域知識的基本教育,其實侷限了學生的可能性與自由。只有提供學生機會完整體驗,並學習各種不同領域與生活方式的教育制度,才能確保學生的自由發展。乍聽之下,說「唸這麼多用不到的書,是為了成為一個真正自由的人」似乎很荒謬,但如果能深入分析自由的概念與意義,就能夠在較為詳盡的論述脈絡中,給學生更有意義的回答。
中學哲學教育的師資問題
從前兩部分的敘述,應該不難發現在教育現場中,學生與教師對哲學的需求是相契合的。學生在學習與生活上,充滿著無法被目前必修科目解決的問題;老師則在教學上,碰到只依靠傳統講述與單人演練無法提升教學品質的困境。在缺乏哲學課程的情況下,老師只能透過經驗分享與人生漫談的方式,找尋常識性的解答對學生點到為止,然後在倉促的時間壓力與緊湊的課程進度安排下,將這些很有意義卻實在無法妥善處理的問題擱置,之後再憑藉學生依靠自身的悟性甚至運氣,期待問題有被解決的一天。
然而我們都知道,這些問題如果能被解決,被解決的時間點,通常不是在講授某個科目或理論的課堂當下,而是在後續的思索與實踐過程中發生的,因此需要充分的討論時間。哲學作為一門專業科目,當然可以藉由援引某些哲學家的理論,作為這些五花八門問題的答案。但更重要的,是哲學特有的討論過程,能夠讓學生自己提出問題、透過思考與理論去尋求答案。學生在這個過程中,不只是看哲學家如何建構出這些答案,更有機會互相交換意見與討論,學習如何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想法與答案,並同時聆聽他人的想法與答案,這才能真正將知識從教師口中轉化到學生身上。
我對高中哲學課程的想像,並不是提供各種哲學理論給學生學習與背誦,而是給學生一段完整的時間,學習如何有系統、有方法地好好思索各種問題。為什麼我認為解決哲學師資的缺乏,雖然困難卻是樂觀的,是因為目前教育現場的工作者,其實都有意識到這些待解決的重要問題,而且也都各憑本事在解決中。只是大家並不了解,哲學對於解決這個問題,會有非常顯著的幫助。如果中小學的哲學教育做的夠完整,教師就不必陷入這種摸黑前進、單打獨鬥的困境中,而是可以參考完整的教師手冊對學生論述、採用研發過的哲學教案帶領課堂討論。至於哲學師資的來源,若從現有的教師體制中著手做哲學培訓,其實動機與能量都是存在的,因為現有的需求就是那麼實質且迫切。至於哲學工作者的定位,初步可能將是提供教師哲學訓練的支援角色。等到體系與環境成形,哲學老師作為教育制度中一個常設性的職位後,後繼的哲學工作者與畢業生,也就可以自由選擇是否加入這樣的教育環境。
事實上,每個人在生活中必然都會面對到哲學問題,只是或多或少而已。也因此,哲學教育本身就是不可避免的。我認為我的經驗與觀察更加印證了這點:哲學教育其實一直都在中小學教育中進行著,只是我們缺乏體制、缺乏有系統的教學方式給老師做後援,以及缺乏一個讓教師好好教這些、學生好好學這些的課堂時間而已。
NOTE
註一:儘管如此,我與朱家安同樣都抱持「將哲學課程列入必修並不傷害學生自由」的立場。因為當代自由社會公民的義務之一,是關心公共事務與參與政治討論。要能善盡這份義務,需要良好的理性思辯與溝通能力,而這正是基本哲學訓練能提供的幫助。
註二:分享這些經驗與見聞的動機,源自去年年底參與由哲學哲學雞蛋糕和開學文化主辦的「高中哲學課可能嗎?」講座。在此特別對主辦單位以及邀請我參與的朱家安致上謝意。本文同時為對該講座的心得分享與意見回饋,並作為後續討論的拋磚引玉之用。
*作者小龜、本名陳煥民。
台大哲學系博士班,專長為倫理學與政治哲學。
同時為新生代基金會教師培訓營講師、鄭福田文教基金會高中哲學課程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