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 年 3 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劉曉波的《形而上學的迷霧》。它乍看之下是一本西方哲學簡史,但事實上是一本傳達思想的哲學書,寫的是他的核心關懷以及對哲學問題、人類問題的見解。
它在學術上肯定是值得爭議的,我的評價是,過於大刀闊斧而顯得粗糙。但在前言,劉曉波便已承認:
這本書只是我現階段對哲學以及人類精神歷程的理解而已。[…]理解得如何,我沒把握,但是有一點我敢保證:這是我的理解,而不是什麼其他人的。
此書在選材上相當龐大,但主線很清楚:我們在「形上學」上已花費太多心力,然而「形上學」其實對精神是有害的。他語帶悲觀地說:
形而上學是以精神產品的形式來建造一座座金字塔,在形而上學上所耗費的精力要遠遠超過所有的墳墓。
他為什麼這樣說?我們首先要從劉曉波所謂的「形上學」來談起。在本文中,我會將劉曉波所談的「形上學」加上引號,和作為哲學學科的形上學區分開來。
什麼是他所謂「形上學」
劉曉波所把握的「形上學」有著這樣的特徵:
我所謂的形而上學不僅是[…]哲學流派或哲學家,更是指人類的一種出于本性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總是企圖一勞永逸地解答提問。
他所批判的「形上學」,指的似乎是傳統哲學上的一種企圖:窮盡理性的一切努力來回答關於世界「是什麼」的最終追問:世界是什麼?他認為,試圖以全面的方式回答這追問的哲學,就是形上學,導向統一的對世界的解釋。他相當困惑:為什麼有那麼多聰明的腦袋投入這種工作?
然而,劉曉波對「形上學」的強烈質疑,其實建立在他對形上學的(或許過多的)期待上:「我理解形而上學的出發點不只是把它看作一種思想和理論體系,而是看成一種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
也就是說,當柏拉圖主張「世界的本質不是實體而是觀念」的時候,那不只是一種學說,還是按照理性的思想與行為的基礎。為了說明這件事情,就是《形而上學的迷霧》用大篇幅進行哲學史考察的原因。
可見劉曉波的「形上學」不只於我們一般而言的形上學,任何「形上學」都有其美學、宗教以及倫理學等的面向。也就是說,他所謂「形上學」的意思,將更接近:以某種超越個人的理想而活著的理想主義。
這並非說明一切生活或信仰都是「形上學」的,而只是說明了「形上學」蘊含了某種生活方式與信仰:「形上學」是人類依照理性建立世界的統一解釋(為了回答「OO是什麼?」的問題),而人們按照「形上學」來合理地生活著。
也就是說,劉曉波所批評者,是那種認為必須以某種系統的、全面的理想來思考世界,並以這樣的理想生活著而不知反省的人、社會,及其生活態度。
舉例來說,若一個宗教人士或社會菁英,認為自己已經發現世界的統一真理,而他以這樣的方式生活著、思想著,被這樣的思想所同化,甚至宣揚這樣的思想與生活,那他就活在「形上學」的謊言之中。
「形上學」的悖論
劉曉波對「形上學」的批判,其核心在於一個悖論。它可以這樣簡述:
「形上學」來自對人類想要永遠安定的慾望:人是有限的(人會死、被拘限在身體上、理智有限),因此希望創造出無限的東西,來滿足這樣的慾望(靈魂是不死的、有某種東西無限地存在)。
有限者無法創造現實上是無限的東西,或這樣的東西並沒有辦法滿足有限者的慾望。
因此,我們的慾望無法被「形上學」所滿足。
在劉曉波來看,人是分裂的,人會一方面認識到自己在人性上的無力(特別是死亡、及對死亡的恐懼),一方面認識到自己在精神上不能如此無力,為了逃出這樣的無力感,人類在哲學中相信,理智具有能夠超越有限現實的力量。因此他說:
當人意識到在現實中人的分裂悲劇的不可避免和永恆性時,意識到自由是一種毫無安全感的冒險時,便只能在幻想中、在思辨中創造出一個可以彌合這種分裂的統一體,在精神上尋求一種慰寄和歸宿,並且要以全部努力使人們相信,只要在想像中、在思維中認識或領悟了這個統一體,人就能夠現實地克服分裂。
然而他悲觀地認為,那畢竟只是一種「自慰」,唯一真正留下來的,並不是嘗試後的成果,而是對於無限的永恆慾望,劉曉波將這稱作無法被我們自己滿足的「超越慾望」。
恐懼與反理想主義
劉曉波主張,我們應該用不同的方式來處理我們的超越慾望:我們應該正視人的處境,特別是「對自身的分裂、有限、短暫的自我意識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恐懼」,以更加健康的方式面對它。
這主張與一些存在主義者非常親近。在「人該如何活」的問題上,「形上學」只是過站,我們應該放棄以它當作生活的起點或終點,放棄追求這種虛假的安逸,更勇敢地與恐懼感共處。
也許,世界上再沒有比恐懼更複雜、更深刻的人生體驗了。恐懼能夠使人升華,在精神上走向崇高,也可以使人退縮,在精神上走向卑下;恐懼能夠升發出拚搏的意志和力量,也可以使人走向沉淪和枯萎;恐懼感能夠激發出人的智慧,也可以把人的大腦變成一塊石頭;恐懼既包含著陌生、驚奇,也包含著痛苦、絕望。
也就是說,劉曉波認為,真實的人生境況與態度,不該在於試圖發現一種統一的、系統的理想,還打算住在裡面,而是該拒絕這樣的誘惑、拒絕被虛偽的理想同化,事實上,「理想的實質不是生命的充實,而是生命匱乏」。
對於劉曉波來說,這樣的想法還有其更關鍵的價值,代表了他的基本態度以及核心,就在於對「我們不該活在任何理想之中」提出根本的辯護。在書中許多部份,都可以看到他對「樂觀主義」、對「被理想同化」的反感。
面對恐懼,克服虛假誘惑,不活在謊言之中,不同化在理想之中,以奮鬥的態度生存著,從中使自己得到淬鍊與成長,不去仇恨環境,也不奢望一勞永逸。這是劉曉波堅持的生存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