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與詮釋的不正義

前幾天教育部回應並否決「提點子平台」上,要求刪除性別平等教育法第三章的連署提案。否決的理由是「條文內容具重要性及必要性」。在我看來,這是(蔡政府上台後極少數)正確的決定。

先看一下性平教育法第三章的內容:

第17條

  • 學校之課程設置及活動設計,應鼓勵學生發揮潛能,不得因性別而有差別待遇。
  • 國民中小學除應將性別平等教育融入課程外,每學期應實施性別平等教育相關課程或活動至少四小時。
  • 高級中等學校及專科學校五年制前三年應將性別平等教育融入課程。
  • 大專校院應廣開性別研究相關課程。
  • 學校應發展符合性別平等之課程規劃與評量方式。

第18條

  • 學校教材之編寫、審查及選用,應符合性別平等教育原則;教材內容應平衡反映不同性別之歷史貢獻及生活經驗,並呈現多元之性別觀點。

第19條

  • 教師使用教材及從事教育活動時,應具備性別平等意識,破除性別刻板印象,避免性別偏見及性別歧視。
  • 教師應鼓勵學生修習非傳統性別之學科領域。

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些團體在反對:激進的極端保守宗教人士(沒錯,宗教團體可以又激進又保守:不擇手段地強迫別人按照他們的保守教條生活),以及自稱家長的恐性仇恨團體(以下簡稱萌萌)。萌萌對性教育與性平教育(以及對大部分他們所談論的東西)的看法是錯的。原因很多,但我將關注在「詮釋的不正義」(hermeneutical injustice)上。

##詮釋的不正義##

哲學家米蘭達福瑞克(Miranda Fricker)曾介紹兩種「認知的不正義」(epistemic injustice):證詞的不正義(testimonial injustice)與「詮釋的不正義」(hermeneutical injustice)。證詞的不正義最簡單地來說,就是我們因為族群、標籤等因素,而傾向不採信特定人士的說詞。舉例來說,社會本質上不信任女性、不信任兒童,以至於許多兒童性侵案難以揭發:老師甚至家長往往會直接以為小孩說謊,並施予懲罰。

詮釋的不正義則是

因為詮釋上的邊陲化,個人部分非常重要的社會經驗無法被眾人理解的不正義(Fricker, 2007. p.158)。

這樣講有點拗口。用更直白的方式去表述就是

因為自身所屬的族群不受重視,一個人經歷了一些讓她不愉快、無法接受、痛苦的壓迫,但是表達不出來,甚至無法完整地理解自己的遭遇,而社會更是無法明白她所經歷的痛苦。

詮釋的不正義最有名的例子是「性騷擾」。或許在漢文的世界中,「非禮」這個概念工具(conceptual tool)很早就出現。然而,在英文的世界中,「性騷擾」(sexual harassment)一詞不過五十年的歷史(Rowe, 1974)。這並不是說在這個概念工具出現之前沒有性騷擾,而是許多被害人(多半是女性),在受到肢體觸碰、言語調戲時,往往只能講出「他常常對我調情」、「他好像對我有意思」、「他追我追得很熱情」之類的話語,而得到的回應往往是「這不是很好嗎」、「正常心看待嘛」、「有點幽默感啊」。無法完整理解自己遭遇的被害人,甚至可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有問題。此外,那些無法忍受性騷擾而離職的人,也因為無法申訴性騷擾,被視為「自願離職」。

「性騷擾」這個概念的出現,增加了社會的認知能力和溝通力。而如今性騷擾的被害人多半能直接知道自已被性騷擾,並且能試圖以這個字眼去申訴,讓別人理解自己的遭遇。雖然說仍有許多進步的空間,比方說至今在校園內投訴性騷擾仍可能得到系方或校方的回應「他只是在追妳」,某些學校科系性侵還會被和諧成「情慾流動」,但是社會上至少有一部分的人可以理解被害者的經歷,為其發聲、爭取權益。

##惡意製造詮釋的不正義##

有時詮釋的不正義來自於社會的結構。在傳統父權的社會中,女性往往不受重視 。如此一來,許多「多半只有女性會遇到」的經驗得不到足夠的關注,以至於整個社會甚至個別的女性都不具有足夠的概念工具去理解她們的遭遇。然而,有時詮釋的不正義來自於政府。政府有時就是要故意剝奪人民的思考能力,以至於讓人民更容易接受來自政府的壓迫。

在《政治宣傳如何運作》(How propaganda works, 2015;暫譯)中,耶魯大學的哲學家斯坦利(Jason Stanley)就指出某個極權國家(是哪個國家應該不難猜)規定大學教授有所謂的「七不講」:

「七不講」為普世價值、新聞自由、公民社會、公民權利、中国共产党的歷史錯誤、權貴資產階級、司法獨立。顯而易見,這就是為了確保學生缺乏重要的政治概念,特別是那些可以用來批評中国政府政策的那些政治概念。為的就是讓中国學生缺乏重要的政治概念,以便灌輸尊崇國家的意識形態(p. 203)。

這些所謂的「七不講」目的就是為了制止人民獲得足夠的概念工具去理解自身遭受的不幸、國家的各種不正義,以至於無法闡述、無法理解自己所受到的遭遇,甚至不以為自己受到壓迫。如此一來,自然有助於維繫一個「穩定和諧」但極其不正義的國家社會。

##萌萌與詮釋的不正義##

繞一圈回來,我們可以檢視一下萌萌的提案,以及萌萌跟中国共产党的相似之處。萌萌反對性平教育「教材內容應平衡反映不同性別之歷史貢獻及生活經驗,並呈現多元之性別觀點」、「教師使用教材及從事教育活動時,應具備性別平等意識,破除性別刻板印象,避免性別偏見及性別歧視。」這其實就是企圖惡意製造詮釋的不正義。

性平教育除了提醒人不要輕易地落入「異性戀霸權」的框架之中,教育人不要因為無知而去性別霸凌、傷害別人之外,更重要地就是讓性別光譜上的不同族群,特別是少數族群,可以有足夠的概念工具去理解自己的特質,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沒關係。教導「 別平等意識,破除性別刻板印象,避免性別偏見及性別歧視。」更是有助於性別少數在不幸遇到各種霸凌,理解自身受到的壓迫,並有足夠個概念工具去闡述自身受到的不幸。

萌萌企圖剝奪反刻板印象、反偏見、反歧視等重要且必要的概念工具,本質上就是跟中国共产党一樣,不但要去壓迫別人,強迫別人滿足自己對於性別的幻想之外,更企圖制止別人去理解、闡述自身受到的霸凌、壓迫。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認為政府作出了難得、少數的正確決定,堅決地回絕這種中国共产党式的不正義。保智防萌,人人有責。

##References##

Fricker, M. (2007). Epistemic injustice: Power and the ethics of knowi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Rowe, M. (1974). Saturn’s Rings: a study of the minutiae of sexism which maintain discrimination and inhibit affirmative action results in corporations and non-profit institutions’. Graduate and Professional Education of Women,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Women, Washington DC, 1-9.
Stanley, J. (2015). How propaganda work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