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理性讓人做出正確選擇,算是騙人嗎?

很少有人是完全理性的。心理學家發現,多數人很自然地會在一些事情上做出類似的、沒有好理由支持的判斷。例如說,「自我感覺良好」不但真實而且常見,人幾乎總是會高估自己的能力。又例如說,就算沒有特別好的理由,人也總是習慣維持現狀,這是為什麼在你常去的餐館你幾乎總是坐同一張桌子。

企管作家杜伯里(Rolf Dobelli)為上面這些心理傾向提供了一個一般性的界定:人系統性地背離理想的、邏輯的以及理性的思考與行為。人不但犯錯,而且是往同一個方向犯錯。如果你在一個純粹猜數字的遊戲裡,假裝不經意地先讓一個比較大的數字浮現在受試者心裡,受試者最後猜的數字也會比較大。

近年來,呼籲大家注意上述偏誤的聲音越來越多。杜伯里認為人最好了解一下自己的這些心理偏誤,並在將來下判斷時,將它們列入考量。心理學家席爾迪尼(Robert Cialdini)的著作《鋪梗力》則旨在說明這些手法可能如何被應用在商業上,影響顧客決策。

在大家忙著要人們對於心理偏誤提高警覺的時候,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塞勒(Richard Thaler)和法學家桑斯坦(Cass Sunstein,如果你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可能是因為他也寫了《剪裁歧見》)卻似乎反其道而行。在他們的著作《推力》裡,塞勒和桑斯坦認為,這些心理偏誤的存在,讓政府有機會在不減損自由的情況下,增加人的生活品質。

人就是太自由了!

政府限制你的自由,有時候是為了別人的福祉,有時候是為了你的福祉。你騎機車得戴安全帽、接受義務教育、強制參加全民健保和國民年金,很大程度就是出於後面這種考量。

這種「為了你好而影響你去做╱不做某些事」的行為,被稱為家父長主義(paternalism)。如果你同意人不見得理智,也同意政府或權威單位可以在人理智失靈的時候拉人一把,那麼對你來說,在一些情況下即便家父長主義的手段強硬,直接干涉自由、拿掉人的選項,依然可能有合理基礎。

當然,對於家父長主義的理論基礎和執行實務,還是可以有很多爭論,例如:

  • 政府或權威真的懂哪些東西對我們好嗎?如果政府或權威理解的價值不夠多元,家父長主義就可能在沒帶來好處的情況下白白減損自由。
  • 有時候政府和權威的手段很廢,根本無法達成它們期望的目標。

用哲學家伯林(Isaiah Berlin)的話來說,理想上,家父長主義藉由減損人的「消極自由」,來增加人的「積極自由」:看起來你面前的選項減少了(例如你失去了不戴安全帽上路的自由),但其實那些消失的選項,都是你在理智、意志堅強的情況下不會去選的,因此,這種「選項減少」反而有助於你抵抗誘惑,做出明智舉止。

自由家父長制

自由主義者在乎自由,對於任何減少人的選項的政策抱持顧慮。然而伯林的說法也同樣令人在意:就算你有一堆選項,但如果你最後忍受不了誘惑,選了自己也知道並非最好的選項,那你在積極的意義上也不算是自由。對於理智失靈的人來說,就算替代選項存在,意義也不大,就像對於用毒成癮的人來說,「你想戒隨時都可以戒,沒人擋著你」只是風涼話而已。

要如何兼顧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不減損人的選項,但又能「促使」人做出對自己來說明智的選擇?在《推力》一書裡,塞勒和桑斯坦提出了「自由家父長制」(libertarian paternalism)。這個概念看起來有點矛盾:自由派主張增加人的選項來讓人更自由,家父長制的舉措則總是伴隨著減少人的選項。

不過塞勒和桑斯坦的做法更微妙一些,他們描述的自由家長制是一種制度設計策略,粗略來說是這樣的:

  1. 政府或權威判斷對人來說哪些選項比較好。
  2. 政府或權威利用人類的種種心理偏誤來設計制度,讓人更容易選擇上述那些比較好的選項。
  3. 政府或權威保留其它選項,讓人依然有自由可以選擇它們。(有時候這會被描述成是「人有犯錯的空間」

實務上,自由家長制的例子有:

  • 在小便斗裡貼蒼蠅貼紙可以讓人尿得更準。(這個設計並不是為了你的好處,而是為了下一個尿尿的人和清潔工的好處,不過這個例子真的很有趣,所以我還是把它放上來)
  • 校園裡的營養自助餐,把蔬菜水果放在前排,可以讓學生攝取更多這類富含他們缺乏的營養素的食物。
  • 健康保險制度往往很複雜,資訊量大到人難以做出明智選擇,但若國家替人民強制指定,就會有家父長主義減損自由的疑慮。塞勒和桑斯坦建議國家針對地區人民精打細算,提供一個最佳選項作為「預設」:人民如果不喜歡預設的選項,可以自己改選其它的,但如果人民懶得選(大多數的情況是這樣),就會自動接受最佳選項。

當然,自由家長制並沒有杜絕關於家父長主義的所有疑慮,例如政府或權威是否真的知道哪些選項對人來說最好。不過塞勒和桑斯坦認為自由家長制有可能成為自由主義者和家父長主義者在政策設計上的共識之處:家父長主義者會喜歡自由家長制,因為它有機會促使人避開某些比較輕微的理智失靈,做出較好選擇。自由主義者會喜歡自由家長制,因為它依然提供人幾乎一樣多的選項。

參考資料

Cialdini, Robert,2017,《鋪梗力》,劉怡女譯,台北:時報。
Dobelli, Rolf,2012,《思考的藝術:52個非受迫性思考錯誤》,台北:商周。
Thaler, Richard and Sunstein, Cass,2009《推力》,張美惠譯,台北:時報。

要訴諸權威的話,這個傢伙好像前陣子得了個什麼諾貝爾獎的。

記得有人會說藥物成癮跟飲用含糖飲料或者開車不繫安全帶很不一樣。他們會說在藥物成癮的狀態下,人是連理性抉擇的能力都沒了。當然,這種說法可能高估了人在其他狀況下的理性能力。


另外有一點要注意一下,有人區分強的家父長與弱的家父長。強的是讓你沒選項,弱的只是增加一些成本或者給一些提醒。蔬菜放在前面是一種。他們會說「如果你真的想要的話,還是可以選擇吃一堆肉跳過青菜,我們沒有把你的選項奪走。

另外一點可以提一下,就是我忘了是不是Sunstein講的,但是政府有時候不管有沒有特別nudge一下,多少都有nudge。舉例來說,器官捐正同意書不管是opt-in或opt-out,基本上都有在「預設選項下」給人一些nudge。而既然不管怎樣都nudge,那不如往好的方向去nudge。

初步看來,自由家父長制和那種會讓人不做傻事的家父長制像是要解決不同的問題。自由家父長制只希望利用心理偏誤,但是對於像是用毒成癮的問題又看似難以解決,因為很難想像有些人會因為什麼心理偏誤而能成功戒毒,似乎這種制度能發揮最大效果的,是在人們消極做決定的時候,也就是那種選項對選擇者來說本身就只是一念之間、差別可有可無。因此感覺起來,自由家父長制似乎沒有完全避免傳統家父長制所擔憂的問題?這一點不知道是否要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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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兩位:

諾貝爾獎我加上了。強與弱的區分我沒提,但在介紹家父長主義的地方修了一下,以免讓人誤解我定義的是強的版本。「總有預設」在《推力》裡有提到,不過那個比較細節所以我沒介紹。

關於用毒成癮的例子,我沒直接談,不過我把文章結論改弱一點來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