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傅斯年要說中國沒有哲學?

中國有無哲學?這看似是個實然問題,但在中西文化持續磨合的時代背景下,它其實隱含了很強的價值判斷。

看到「中國哲學」一詞,我們直覺地會聯想到中國的傳統思想,從學派來看有儒、釋、道,從思想家來看有孔、孟、老、莊,從著作來看則有《易》、《論語》、《六祖壇經》等。一般說來,這些思想家是中國哲學家,而這些著作則是中國哲學文本。

從「哲學」傳入東亞、日本學者與梁啟超用「支那哲學」(「支那」一詞在當時並無貶意)來指稱中國傳統思想開始,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演變,「中國哲學」已成為普遍被接受的觀念。既然哲學是西方文明的思想源流,用「中國哲學」來代表中國傳統思想,似乎也理所當然。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用詞昭示了傳統思想具有哲學價值。如此一來,如果有人宣稱或暗示「中國沒有哲學」,往往就會引發論戰,因為這種「傳統思想沒有哲學價值可言」的說法,帶有相當的貶低意味,許多愛好傳統思想者不能接受。

「哲學」與「傳統思想」並無完全對應

然而,從民初到當代,從西洋到中國,其實都有人宣稱「中國沒有哲學」,或者「中國傳統思想不應用哲學一詞來代表自身」。更有趣的是,這樣的宣稱,其本意非但不是貶低,反而是要突顯傳統思想的特殊價值。他們的基本想法是,傳統思想的特殊價值非「哲學」所能概括,「中國哲學」一詞因而並不恰當。

前臺灣大學校長、歷史學家傅斯年,於1926年分別寫給胡適與顧頡剛的信中,皆強調中國嚴格說來沒有哲學,甚至說這是「健康的一路」。1他認為,在傳統思想與西方哲學之間,無法對應的內容頗多,能夠對應的內容頗少,以西方哲學的術語或方法來解讀傳統思想,往往就只注意到那些能夠相互對應的部份。或是為了使兩邊有更好的對應,就為傳統思想的概念或術語,添加許多原本沒有的內容。這兩種情況,都會忽略傳統思想自身的特殊性質。

而某些學者如前清華大學教授、思想史家韋政通則說,強調人格境界的修身,以及強調政治理想的用世,它們的具體實踐,才是儒家的最終關切。相較之下,西方哲學強調的是理論思辨,強調對於修身、用世活動的分析或輔助,而非具體實踐。如果我們僅僅注意理論思辨的部份,就容易忽視儒家的核心關懷。2這樣的說法,雖然並未直接導出「中國沒有哲學」的結論,卻突顯了哲學和傳統思想之間的對應並非理所當然。或至少是說,在透過哲學術語、哲學方法來理解傳統思想時,我們應該注意兩者之間的可能落差。

「中國沒有哲學」並非貶意

當代法國哲學家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的立場則更進一步,他說:

在西歐文化之外存在著同樣具有尊嚴的各種思想與知識,但將它們叫作哲學是不合理的。因此,說中國的思想、中國的歷史、中國的科學等等沒有問題,但顯然去談這些中國思想、中國文化穿越歐洲模式之前的中國「哲學」,對我來說則是一個問題。而當它引進了歐洲模式之後,它也就變成歐洲式的了,至少部分如此。這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式馬克思主義問題的來源等等。我想要說的是,我對這種非歐洲的思想絕不缺乏敬意,它們可以是十分強有力的、十分必不可少的思想,但我們不能將之稱為嚴格意義上的「哲學」。3

德希達認為,世界上各大文明都有自己專屬的思想文化及其特殊價值,「哲學」是歐洲文明的專屬名詞。儘管歐洲文明的廣泛影響,使得哲學傳播到世界各地,融合並產生了某些「歐洲式的哲學」,但那些曾經獨立發展的、未受歐洲影響的思想文化,並不能稱之為「哲學」。

基於這樣的觀點,清末以來許多受西方影響而有的思想,可以說是某種哲學。但孔、孟、老、莊等思想則不能被視為哲學,因為它們是在中國的特殊歷史脈絡下,所獨立發展出來的思想文化,其內容與價值,都不能也不應由源自古希臘的「哲學」二字所概括。

此外,中正大學哲學系教授歐陽敏也說,嚴格說來,哲學是西方文化傳統所專有,除非我們採取類比或譬喻式的用法,否則中國哲學不需要被視為哲學。考慮到中國思想傳統的獨立性,用Sinosophy(中國傳統學問)一詞來替代Chinese Philosophy(中國哲學),或許更好一些。4由此可見,「中國沒有哲學」一說,有時可能是出自於一種尊重,是要說傳統思想不宜完全化約到「哲學」的框架內來理解。

以「國學」來取代「中國哲學」?

說到這裡,有人或許會認為:無論是「中國必定有哲學」或「中國沒有哲學」,若不影響我們研究與理解古代文本,「傳統思想」也好、「中國哲學」或「國學」也好,都只是名稱上的差異,有必要花這麼大的力氣去爭論嗎?

對北京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方朝暉而言,其中的差異絕不只是名稱,而更涉及了學科分類的問題。他有系統地突顯了儒學和哲學的差異,包括概念、對象、功能以及思維方式等,更指出在傳統思想中,經典必須結合自己的生活經驗來理解,但在當今的學科體制下,我們只需要考慮理論思辨的部份。5方朝暉甚至認為,中國哲學史這一學科的負面作用遠大於正面作用,因為它只重視抽象思辨而忽略道德修養與政治實踐,但修養實踐才是儒學的獨特價值所在。6

譬如我們在研究孔子時,如果只關切他所提出的理論思辨,而忽略了他的個人修養過程、忽略了他如何面對當時的政治局勢,那麼就是忽略了孔子思想中真正有價值的部份,而不能有相應且確實的理解。7

承此思路,許多人認為,要回歸儒學本來的意義與功能,尤其是道德修養與政治實踐方面的研究,就不應採取文、史、哲的三分架構,而必須把中國文學、中國思想史、中國哲學等學科重新統合起來,採取「經學」或「國學」模式,甚至是以《詩》、《書》、《易》、《禮》、《春秋》等經典來做學科劃分。如此一來,「中國哲學」這一學科就不再必要了。事實上,在中國的許多大學裡,早已有「國學院」或「國學所」的設置,甚至也將要推行「國學教育本科專業」。8

結語

中國有無哲學?這看似是個實然問題,但在中西文化持續磨合的時代背景下,它其實隱含了很強的價值判斷。基於截然不同的考量,「中國沒有哲學」一說,或者被視為貶低傳統,或者被視為尊重傳統,若不釐清其中的理據,就很容易產生誤解。

而在釐清理據後,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在現代社會裡,傳統思想的繼承與發展,應該要標榜「國學」還是「中國哲學」?我們應該強調傳統思想與哲學的共同性,還是強調它自身的獨特性?或者是說,想研究「中國哲學」的就研究「中國哲學」,想研究「國學」的就研究「國學」?

這些問題,涉及了我們對於傳統思想的不同認知、期望與研究方法,短時間內恐怕不會有一個簡單明瞭的答案。

NOTES

[1] 給胡適的信,見《傅斯年全集》卷7,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頁38。給顧頡剛的信,見《傅斯年全集》卷1,頁459。
[2] 韋政通《中國思想傳統的創造轉化:韋政通自選集》,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2002,頁13。
[3] 德希達(Jacques Derrida)著、張寧譯《書寫與差異》,臺北:麥田出版,2004,頁15-16。
[4] Ouyang Ming, 2012, “There is no Need for Zhongguo Zhexue to be Philosophy”, Asian Philosophy, 22(3): 199-223.
[5] 方朝暉《「中學」與「西學」︰重新解讀現代中國學術史》,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2。
[6] 方朝暉《學統的迷失與再造-儒學與當代中國學統研究》,西安:陜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2010,頁119。
[7] 徐復觀於〈向孔子的思想性格回歸〉一文當中,就是如此主張的。
[8] 更多資訊,可參考為什麼被台灣年輕人排擠的四書,在中國卻被奉為國學?

*作者為臺灣大學哲學所博士,業餘歷史愛好者,研究興趣是傳統思想的系統化。

謝謝分享,我覺得很有意思,也收獲很多

我好奇的是,結語最後提到要如何標榜的問題,你自己的看法是什麼呢?能否分享一下? ^^

再次感謝!

亂入一下,假如題目變成傳統漢學沒有知識論,產生不了知識,沒有知識論也就產生不了好用的方法論,那這是褒還是貶呢?結論會不會變的不同呢?
PS:我自己認為西方強勢是強勢在方法論,好的方法論背後需要知識論支撐,知識論背後必然需要存有論基礎。等同存有論–知識論–方法論這是一整套體系。

感謝回應。

由於「國學」與「中國哲學」的研究材料還是有很大重疊,採用「國學」或「中國哲學」模式,其實對現今的研究者們基本沒有影響。就算有態度上或方法上的偏重,兩者也不互斥,所以「國學」改制沒有引起什麼反彈。

區別大概會從學生開始。就好比當初北京大學首設哲學系、首開中國哲學史課程後,受此訓練的人,就認為研究傳統思想,理所當然地要接觸西方哲學。但如果轉回國學模式,西方哲學的熟悉就很可能不再必要。

至於我個人認為,「中國哲學」和「國學」可以並存,而「中國哲學」可以再區分為兩種方向:採用中國思想資源的哲學研究,以及重建傳統思想的哲學系統。至於「國學」,用現在的術語來說,則應該是偏向思想史、學術史甚至是宗教研究。

我相信有不少學者會說傳統思想的確沒有西方意義下的知識論。(雖然有漢學家宣稱有中國特色的知識論)所以如果說「中國沒有知識論」,也不見得是貶意,畢竟那些堅持傳統思想有獨特價值的人,不會標榜(甚至排斥)知識論。

但如果是說「中國沒有方法論」,那就要定義一下這邊所謂的「方法」是什麼,有沒有特指適用於什麼對象或範圍。「方法」一詞其實很泛用,走路可以談方法、吃飯可以談方法、邏輯思辨可以談方法、個人修養也可以談方法。

嗨,感謝投稿,以下是一些意見:

1

這裡的「描述」是什麼意思啊?

2.

請把文中的()改成全形()喔。

3.

近代和現代學者需要加前綴介紹一下,包括:歐陽敏、傅斯年、方朝暉、韋政通。例如:「思想史學者、前清大教授韋政通」

4.

整篇文章的內容我覺得沒有什麼問題,「說中國哲學不是哲學,不見得是在貶低」這個論點我覺得很好,值得介紹。

5.

看完文章後,我想到的是,如果中國哲學並不是哲學,而是另外一種東西,那這種東西是一種怎樣的學術,好像也值得刻畫一下。畢竟同時講求政治實踐和道德修養的學術,好像不多。如果有機會的話,覺得另外寫一篇介紹這方面的東西應該也很好。

感謝建議。

對於1,我改動了上下文,讓意思更為明確一些。至於2、3,也已做補充和修改。

至於4、5,寫這文章的用意,一方面算是我博論研究的一部份,二方面是學院內與學院外,對中國哲學的理解似乎有挺大差異(其實西哲好像也是,但中哲牽扯到歷史脈絡與價值觀衝突,可能更複雜一些)。如果可行的話,我考慮下一篇來寫學院內對於「中國哲學」的九種理解(劉笑敢的區分),以及「中國哲學」的「哲學性」根源為何(是本來就有的,還是後人塑造出來的)。

至於「同時講求政治實踐和道德修養的學術」,的確是儒家的主要特色之一,但可能比較難概括地去講,因為那就變成在綜論整個儒家了。挑幾段有趣的文本來當範例,比較具體,讀者們也會比較有興趣,我會再想一想。再次感謝!

謝謝分享你的看法,概念區分相當清楚,特別是「中國哲學」下再區分兩種方向,的確,目前學界是存在這兩種研究大方向,以中國思想作為一種資源來進行哲學研究的學者,如何乏筆、宋灝等,有系統地以哲學架構來重建傳統思想的學者,如楊儒賓等,這些學者相信你都非常熟悉了。

至於「國學」的研究,我涉略不多,也或許是臺灣的學術環境,「經學」研究可能會是更多。「國學」研究,目前應該是大陸比較盛行。也或許是我孤陋寡聞,這區塊比較不熟。

無論是「國學」、「中國哲學」還是「經學」,研究材料或對象都有很大的重疊,但即使是同一材料或文獻,研究方法和得出的結論都不同,主要來自「國學」、「中國哲學」和「經學」這些概念框架下的問題意識都不同。「中國哲學」的研究,一定是要解決「哲學」問題,而通常研究的學者本身也大部分是有西方哲學訓練的背景,因此研究的角度也很可能是從西方哲學的視角或問題意識出發。這對於中國大陸的政風和學風都有一股排斥西學、強調民族特色的環境來說,自然會盛行「國學」。當然,在臺灣學界,認為「中國哲學」的研究忽略或減損了中國經典的豐厚度和歷史面貌者,也不算少數,不過我知道的大部分是來自「經學」的批評。這也不得不令人聯想到學術史上顧炎武對心學、理學的批判(經學與理學之爭?)。

若我上述的觀察不算是有失偏頗太多的話,我就好奇「國學」與「經學」的區分會在哪裡?在你的理解脈絡裡,兩者是否有區分呢?如果以文、史、哲的分與不分的架構來作為「國學」與「中國哲學」的分判標準,應該是清楚的,但是卻無法細緻區分「國學」與「經學」,因此好奇你的看法。

我有看了你去年寫的〈為什麼被台灣年輕人排擠的四書,在中國卻被奉為國學?〉這篇文章,發現你對大陸的觀察相當敏銳,也都贊同。大陸的學術模式和文化氣氛對於臺灣確實有值得啟發的地方,不過也有一些人提出一些疑慮,認為「國學」模式下的學術傳統或儒學研究,容易跟獨裁、專制的政治模式掛勾。不知道在你的理解脈絡裡,「大陸新儒家」是屬於「國學」還是「中國哲學」?葛兆光指出「大陸新儒家」對於黨主習近平到孔子故鄉考察、以領導人身分出席祭孔大典等「親孔」的行為表示興奮,不知道你的看法是什麼呢?

另外,近年來,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的方勇積極推動「新子學」,他們已經完成編《子藏》的浩大工程。關於「新子學」,不知道你有沒有特別看法呢?

感謝你如此詳細地回覆。老實說,我沒有詳細探討過「國學」與「經學」的區分,但就我個人認知,兩者應該僅是指涉範圍大小的問題,因為經學主要是就儒家而言的,但國學還包含了道教與佛教等。從經、史、子、集的區分來看也是這樣,國學包含這四者,經學只佔其中之一。

國學模式的確受到中共官方支持,而歷史上儒學發展又跟政治分不開,那種疑慮是難免的。至於「大陸新儒家」,這詞的內涵外延有點爭議,如果是指以蔣慶為首的那一派,他們興奮倒是不太意外,因為符合他們的政改藍圖。不過這派大概很難算是中國哲學,除了中國有些學者根本不覺得他們是學術研究以外,我個人認為,他們的主要目標(標榜一個具有中國傳統特色的現代國家)也不太算是哲學思辨或哲學史,重點是在政策制訂上。

但需要注意的是,「大陸新儒家」一詞的出現,和「港台新儒家」對比的意味非常濃。在這個脈絡下,一般說來,前者關注的是傳統帝國如何轉型成現代國家的問題,後者關注的是傳統道德修養如何哲學系統化的問題。據此區分,有些人會把研究康有為、章太炎等近代思想史的學者,如北京大學哲學系的干春松,視為「大陸新儒家」的一員(其實就我所知,干老師自己不這麼認為)。採取這個脈絡的話,我認為「大陸新儒家」可以算是涉及了中國哲學,尤其是在「大陸新儒家」和的「港台新儒家」對比上。

新子學我不熟,最近好像年年開會。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國學模式下的一種嘗試,也就是把文、史、哲三科集合重組的結果。因為按經、史、子、集的分類,子學通常被認為是最接近(西方)哲學的。

謝謝再回應,我覺得很有意思。以下再簡單分享一下我的心得

「大陸新儒家」確實是要對比「港台新儒家」,在蔣慶自己的劃分下,他把前者定位為「政治儒學」,而後者則定位為「心性哲學」。若從內聖外王的角度來看,「政治儒學」偏向外王之學,而「心性哲學」側重內聖之學。

李明輝不同意這樣的劃分,他認為牟宗三先生的外王三書:《政道與治道》、《歷史哲學》與《道德的理想主義》,就是探討傳統儒學如何開展出具政治意義的民主,牟宗三稱之為「新外王」,當然,牟先生也花了不少心力來處理「為何傳統中國沒有開出像西方的民主與科學」的問題。

也就是說,港台新儒家確實是關注如何哲學系統化的問題,但是他們的文化意識和關懷,卻也是致力於如何讓傳統儒學開展出現代民主國家。

因此,嚴謹一點來說,我覺得
就「傳統帝國如何轉型成現代國家的問題」來說,「大陸新儒家」與「港台新儒家」都關心這個問題,只是前者對轉型成現代國家的想像是恢復公羊學的王道政治,而後者則是期待民主制度。

不過,我也贊成你說的,以蔣慶為首的「大陸新儒家」,是否算中國哲學,應該是有爭議的。就這點來說,「港台新儒家」的哲學意味是非常明確且濃厚的。

謝謝你告知我還有干春松教授這一路的研究資訊,我覺得蠻有意思的。

至於新子學,我有閱讀一些相關的文章,目前他們的定位是很明確,一方面對西方哲學保持敬意,但對以西哲的模式套用在中國子學的方式保持「極度」的謹慎(可以說是不想,但期待中西的對話);一方面不滿意傳統經學壟斷學術的模式,強調子學的研究必須脫離經學的框架,以恢復子學的獨立意義。所以,新子學反對經、史、子、集的分類架構下以經學為最重要。在研究子學的文獻上,也注重訓詁、聲韻的基礎,強調要回到當時的文化背景、文獻脈絡等。我的觀察是,新子學的理念定位很明確,也出版了好幾本論文集結的書,但是實際研究上,還有待觀察。目前我還不太確定,在經學框架下的子學研究與脫離經學框架下的子學研究但又反對西哲模式會是一種怎樣的研究面貌。比較確定的是,他們不會定位自己是「國學模式」。不過在你這篇文的區分架構裡,新子學的確比較偏向國學模式(廣義)。

先回應到這邊,或許以後有機會可以多交流。 ^^

我覺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會幫你潤稿~

哈囉,我覺得這是很有趣的主題,有一點想法給你參考。

我覺得有時候為了要凸顯所謂中國哲學的特色,會去強調西方哲學重的是思辨,而東方強調的是實踐,是修身,或者所謂的功夫論等等。但其實在西方一直也都有相應的傳統,比如教會修道士或是一些偏向神秘主義的哲學學派。這些實踐傾向的東西,西方並不是沒有,只是不一定會被歸到哲學的範圍裡,有的可能會完全會被排除出去,有的可能有點曖昧。

所有人,只要是活著的,都是會實踐的,而所有的文化,都有自己一套對於人應該如何實踐的思想或規範。我覺得這很難說這是什麼特色。

我覺得德希達的這句話仍是貶意的,只是說的比較委婉。如上面提到的,每個文化都會產生某種規範,這些東西對每個文化來說,當然可以是非常強而有力,必不可少的東西。德希達說這不是「嚴格意義」的哲學,言下之意就是說,這只是「寬泛意義」下的哲學。換句話說,如果把哲學的標準拉高,中國沒有這種東西,但西方有。

關於「中國有沒有哲學」的問題,通常回答的方式是去釐清哲學這個概念的意思,然後看看中國那些東西是否符合這些標準,如果算是哲學,可以和西方相比,還是自成一格,自己有自己的標準。那麼由於哲學的定義不明確,這當然就不會有答案。

我自己覺得另一個問法會比較有意義,不要糾結在中國有或沒有哲學的二分法之中,而是問,中國哲學,或精確點說,漢字文化圈裡面談過的東西,有沒有什麼是西方(希臘羅馬基督教傳統)沒有談過的,或者比西方談得更好的?發展得更深刻的?

這裡的西方,不只限於現代被我們歸到西方哲學的那些東西,也不只包含當代西方主流文化,而且還包含西方文化的其他面向,亦即那些現在已經被現代西方主流所拋棄掉的東西,那些哲學史上比較不主流的哲學家,那些隱世的修士,那些神祕主義者。

我覺得這樣的進路是比較有意義的,但我也有點懷疑在這個意義下,中國哲學裡面是不是能找到西方傳統整體所沒有的,或更深刻的東西。

感謝回應。實踐的部分,你說得沒錯,「中國哲學的特色在於實踐」這種表述的確容易造成誤解,其實西方並非沒有實踐可言。一種更好的表述應該是「從實踐才能看出中國哲學的精華之處」(當然實際上到底多精華可以再論)。

至於德希達,他的這段話出自一個訪談錄,對方問他何以自居「哲學的邊界」,他為了回應這個問題,才開始談自己的哲學觀。他身處的是古希臘以來的哲學傳統,同時他認為哲學是不斷發展的、不斷擴展自己的邊界的,其他思想文化自有其價值,而那是(西方)哲學或許還未探索到的部分。

據此,我不會說德希達帶有貶意,他講這話時應該是價值中立。的確他認為中國傳統思想不能符合哲學的標準,但為何一定要用這個(西方)標準來衡量傳統思想呢?用傳統思想自己的標準不行嗎?在我看來,德希達就是不願用一種西方本位的態度,來衡量其他思想文化,他就是要說,各個思想文化都有自己的一套標準,哲學不應該凌駕其上。

至於你說的「另一個問法比較有意義」,先把「中國有無哲學」的意義弄清楚,應該可以幫助說明。當然我們可以很單純地說,釐清「哲學」的不同定義不就解決了嗎?何必糾結中國有或沒有?

然而,定義不會無中生有,不同人對哲學所採取的某種定義,往往是為了對應到其他進一步的主張。當初胡適、馮友蘭、張岱年等人力主中國有哲學,直接對應到以下幾點做法:其一,在現代學科分類中,研究傳統思想的人應該被分配到哲學系。其二,哲學系要開中國哲學的相應課程。其三,研究傳統思想,必須先讀過西方哲學的經典著作,或至少是積極採用西方哲學的資源(概念、術語、理論或問題意識)

如果認定中國本無哲學,如傅斯年、方朝暉等人所言,那麼以上三點就都根本不應該做,或至少是沒必要去做。當然,有些人會說,傳統思想在概念、術語、理論、問題意識、學科劃分與行文體裁上,基本已西方化(或說現代化),根本無法完全避開哲學的影響。但單就研究傾向來看,還是有選擇餘地的。

回頭過來看「傳統思想有沒有哪些東西談的比西方更好」。這個問題,是基於西方哲學來篩選、檢驗甚至發展傳統思想,我無意貶低這個做法,它可以是很有價值的進路。但那些說「中國沒有哲學」的人會質疑:為何要用西方哲學當標準?用傳統思想自身的標準不行嗎?而經學或國學模式,就是跳脫哲學標準的嘗試。

據此我們可以看出,「中國有無哲學」(有無問題)和「傳統思想哪裡超越西方哲學」(超越問題)是兩個掛鉤的問題。在有無問題上持「有」的立場,下一步就是討論超越問題。

如果持「無」的立場,就根本不會去談超越問題了,這派直接就會說傳統思想和西方哲學是難以比較、難以共量、各有各的標準,傳統思想按自身脈絡繼續發展就好,何必拿外來的哲學標準套在自己頭上?如果甲思想有其價值,我直接研究甲思想就好,幹嘛要先問它哪裡勝過乙思想?何況甲、乙兩思想各有自身的標準。

所以,「中國有無哲學」其實是一個前導問題,它在中國學界引起廣泛長久的爭論,是因為這背後牽扯到許多文化觀與文化轉型的過程。雖然在我看來,一個更恰當的表述,是「中國哲學的哲學性,其根源為何?」這同時也是我構思的、下一篇文章的主題。

希望這樣能夠幫助釐清一些觀點。

有個其他的建議;
我認為不應先問"中國有無哲學"這問題,而是先問說要做什麼研究?
我的理由是這樣的,當漢文化面對西方船堅砲利侵略,不只是表面的制度和器物要進行改革,就連背後的精神都要改變,並且不管是被迫也好還是自願也罷,必須引進西方的知識體系(科學和人文)和生產制度(資本主義或共產主義)作為社會運作的基礎的時候,那麼漢文化傳統的精神要置於何處ˋ?
在這個前提之下;
假如以中國有哲學為出發點;
1.但主要目的是要搞中體西用,最有名的是黨國意識形態和新儒家,那麼這種做法根本沒太大意義,而且看一下黨國意識形態,根本沒人再談,再看看新儒家,也死掉了,只剩中文系/國文系有在考古而已。(有些抱持這種做法的派別還會認為漢文化比西方文化優秀的想法,但就算不是如此,最起碼也是平起平坐的看法)
2.以西方哲學的某個流派當作工具處理漢文化傳統思想,那麼我個人認為這個是可以叫做哲學,在功能上這種做法是可以適度補充該哲學流派的不足之處,但是也因為是依靠西方哲學某個流派的視角,所以在觀察和研究上也會有所侷限。(這種作法可能隱含著傳統漢文化沒有知識論,產生不了知識,沒辦法有系統的建構理論來理解事物,所以需要借重西方理論作為理解傳統漢文化思想的想法)
假如以中國沒有哲學為出發點;
1.漢文化和西方文化是不同體系,不能用哲學框架硬套,但目的只是為了凸顯漢文化和西方文化不同之處,無論是用什麼研究方法,那麼這種研究對於現代社會的意義可能不大,頂多就類似於考古學研究某個古文明之類的一樣吧。
2.認為漢文化是落後的文化,是需要進行啟蒙(類似福澤諭吉的講法),要如何幫助社會現代化,以及在這前提下必須在現代化的過程中找出相關位置,這類的研究有沒有用?有,對社會的影響力可能更大,而且也更容易讓漢文化轉型。這點看看日本就好了,有人會認為日本沒自己的文化嗎?不是吧。有人會認為日本不夠進步嗎?也不是吧。

不管是認為中國有無哲學都可以做出沒什麼意義或有意義的研究,也是具有褒或貶不同的方向,因此回到一開始說的,"中國有無哲學"這種問題應該是第二甚至第三順位以後的問題,端看一開始的目的是什麼。


中國有哲學;

關於1.

http://www.scu.edu.tw/philos/index/teacher/chen/Microsoft%20Word%20-%20Tradition%20and%20Innovation.pdf

http://www.philo.ntu.edu.tw/review/wp-content/uploads/2011/11/02牟宗三科學開出論的形上學困難1024.pdf

這兩篇論文很貼近現實,新儒家第四代根本沒人了,鵝湖月刊社也看不到幾位年輕一輩的老師,哲學系所來說大概只剩華梵還是主攻這領域的吧。

關於2.這裡我知道的哲學流派研究儒家得有(道家沒那麼清楚);

1.英美分析;社群主義(大概成中英是第一個這樣做的吧),邏輯語言分析,宗教,這三種
2.現象學;跨文化哲學
3.士林哲學;三知論
4.馬克思主義;宗教(我是看中國早期學者的研究方式)
5.其他的歐陸哲學;漢學
其他學門;
1.人類學;宗教,人類學把儒家分成六種,其中三種是宗教
2.社會學;宗教
3.心理學(這裡我不是很清楚,而且近年新儒家有打算轉往諮商的方向發展);心理發展理論
4.政治學;保守主義
其他待補

中國沒有哲學;

2.福澤諭吉<<脫亞論>>;

嗨,你的回應真用心!!

我同意他本人可能不願意用西方標準去衡量其他思想,不願做這種帶有政治意義的表態,但我覺得他話中同時也透露出某種貶意。理由我再試著說清楚一點看看。

他說非歐洲思想並不是「嚴格意義」的哲學。換句話說,「中國沒有哲學」應該更精確地改寫成「中國有哲學,但中國沒有嚴格意義的哲學」。在這個解讀下,他仍然是把所謂「傳統思想」和主流西方哲學放在同一個標準下去比較。

因此,德悉達的話既有你說的意思,也有我說的意思。要談褒貶,必須先有一套價值標準,德希達的話同時使用了兩個脈絡,所以同時有兩個意義:1) 按照西方的標準來看,中國哲學根本就不能算是嚴格意義的哲學,這是貶意。2) 但另一方面,他也並不排斥你可以建立自己的標準,這裡沒有共同標準,所以無所謂褒貶。所以德希達的話同時是貶意的,也是無所謂褒貶的。

我想這裡可能會有一個問題:試圖建立一套思想自己的客觀標準,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西方的、很哲學的事情。這恰恰不是跳脫哲學標準,而是使自己符合哲學標準的嘗試。

  1. 如果哲學等於歐洲歷來思想(德希達的意思如此?),那麼,說中國沒有哲學,只等於是說中國沒有歐洲歷來思想而已,如此一來,此說也許沒有貶意,但也未免有點無聊或無趣了。

  2. 若將哲學理解成「提出根本問題,並提出好理由來說明這問題為何根本,以及此問題的最佳解應是如何」的學問,則說中國沒有哲學,不管是否為真,我實在很難把它理解為不帶貶意,更別說是一種褒揚。(此時,中國沒有哲學一說,是否還可以被當作是個不帶貶意的說法?才會是個有趣的哲學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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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懂這段話是怎麼推論出來的。

你一開始說「漢文化傳統的精神要置於何處」,於是延伸出兩種觀點:一是主張置於哲學框架下,二是主張不要。為何說要置於哲學框架?這派人的理由就是,因為中國本來就有哲學。為何說不要哲學框架?這派人的理由就是,因為中國本來沒有哲學。這不就代表「中國有無哲學」是一個很基本的問題,會直接導致如何定位漢文化的立場嗎?而如何定位,就直接導致哲學模式和國學模式的差異。

當然,如果你是說,對研究者個人而言,「中國有無哲學」不影響他研究成果的內容與品質,或是不影響他判斷哪些成果有什麼價值,這我自然同意。但這和原先討論的脈絡是兩回事了。

我不太理解為何這一定是貶意。譬如有人說:「臺式日本料理不是嚴格意義的日本料理」,或「臺式咖哩不是嚴格意義的印度咖哩」,這完全可以是不帶任何褒貶態度的判斷吧?

這裡涉及對德希達的詮釋,我尊重你的觀點,事實上,許多中國學者也認為德希達是帶貶意的,所以這可以算主流詮釋…但我個人難以同意。

你用了「建立」一詞,在我理解,這是「原本沒有而使它變成有」。如果真是這樣,的確很哲學。的確有人會說,「中國哲學」是人為建立的,而且我基本贊同(從現代學科或研究方法的角度看)。

但請注意,我原文並未使用「建立」一詞。主張國學模式的人會說,他們不是重新建立一套新標準,而是採取傳統思想自身發展出來的標準,也就是說,這個標準早就在了,只是被「棄用」了一段時間而已。因此這個標準與(西方)哲學完全無干。

你有點誤會了,我指的位置不是指立場,而是指在社會上的功能。

我指的位置是指說,好比西洋哲學或思想跟其他學科之間的關係,互動,分工,跟公共政策之間的關係,以及在西方社會文化的功能這些東西,還有社會結構。先理解這些東西,再討論漢文化傳統思想適合插入哪個位置,要插入哪個位置,以及這份研究能夠發揮什麼樣的功能,再根據這些目的進行轉化。

我隨便舉個例子好了;例如政治哲學

好比說新儒家的民主開出論,這東西能夠由上而下貫穿政治光譜,並且產生具體的公共政策嗎? 好像不行,並不能給公共政策資源。

又好比說看到台灣的政治光譜,把儒家做成新保守主義,這東西比較能夠健全台灣政治光譜,並給予右派政黨學術和政策資源。

不管這兩者的研究成效如何(因為畢竟跟研究者的能力有關),但顯然後者比前者要有意義的多。

先談功能,再談立場。

我並沒有否認這個句子可以不帶褒貶,我的立場是它同時既有帶貶意的一面,也有不帶褒貶的一面,爭論的點在於你否認這個句子具有貶意,但我不同意。

這裡換個例子也是一樣,還是有兩個意思:1) 按照正統日本料理的標準來看,所有的日本料理(甚至所有料理)都有好有壞,而台式的日本料理按照這個標準不是好的日本料理。這是貶意的。2) 台式料理可以與日本料理完全無關,它可以跳出日本料理的標準,建立自己的標準去評價自己的料理,這個意義下就無所謂褒貶。

所以說,德希達發言當然有「中國哲學可以不跟西方哲學做比較」這個意思,但他同時也表達了,一旦放在西方哲學的標準下和其他西方哲學家做比較,中國哲學就不是一個嚴格的有系統的思想。

或者這樣問,「Jorden是一個好的籃球員,但他不是一個好的棒球選手」,這句話是褒還是貶?很明顯是都有。若哪天國學有完整的標準之後,我們也可以說,「孔子是一個好的國學家,但他不是一個好的哲學家」,這同樣是有褒有貶的一句話。

不論是料理還是哲學,德希達那種句型都是在對兩個可以比較的、有共同標準的東西進行比較。如果是兩個完全沒有共同規範的東西,比如籃球和棒球,我們當然可以說「籃球不是棒球」,但如果如果我們說「籃球不是嚴格意義的棒球」或者「中國的水墨畫不是嚴格意義的哲學」,這就根本就不知道在說什麼。

建立在這裡具體的意思是,本來它可能有一個標準,但沒有被明確地說出來,但現在要對這些標準進行反思,把他們明確地說出來成為一個系統。這你當然可以說這些標準是本來就在那,但也可以說他原本沒有,而我們使它變成有。這種體系化,學科化、標準化的工作,本身不是反西方哲學,而是一件很西方哲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