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從女人為難女人到姐妹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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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大學「文化盃辯論比賽」將在本月30號登場,今年的題目是:「迪士尼動畫推出之公主角色有利╱不利於建構女性經驗」。迪士尼自1937年至今共推出五十幾部動畫長片,近年來,不少女性主義支持者肯定迪士尼的轉變:打破性別刻板印象,不再崇尚王子拯救公主的老套戲碼;支持多元女性形象,例如女性也能愛冒險,同樣可以當王、背負拯救族人的使命。

我認為迪士尼的轉變有助於性別平等,不過我也認為如果硬要選,「不建構女性經驗」才是正確選擇。以下我說明我的看法,並以三部電影為例,說明迪士尼的轉變不只限於放棄「王子救公主」,還有更多。

停止建構女性經驗

依照文化盃辯論比賽的辯題解釋,這次題目似乎隱含著「建構女性經驗」是必要、社會該做的事。然而,有些人恐怕不會同意此預設。女性主義者維蒂格(Monique Wittig)認為性別和種族都是社會建構出來的結果,是歷史而非自然的產物,是政治壓制的必要機制:

男/女這種類別,其作用在於隱藏一件事,即社會差異其實永遠是經濟的、政治的、意識形態的。每一種宰制制度都會在物質與經濟的層面,建立差異與區隔。不僅如此,這些差異將先被主人們抽象化,化為概念,之後當奴隸開始反抗鬥爭時,又再度將差異更進一步抽象化、概念化。主人將既定差異說成是自然差異的產物,藉此達到解釋與合理化的目的。1

依照上述說法,性別和種族都是佔有優勢的「主人」——男性和白人——建構出來的。這些概念讓社會做出區分,將歧視合理化。因此,維蒂格這樣的女性主義者會主張,若我們希望達到平等,就應該停止建構,消除性別分類。

即使我們不支持維蒂格如此極端的立場。至少也可以問「為什麼要建構女性經驗?」女性主義者佟恩(Rosemarie Tong)認為,在蒐集和觀察女性經驗時,我們應該竭盡全力避免以偏概全,把某個特定群體的女性經驗當作全體女性經驗。因為,把某群女性當作典範,告訴其他人:「這就是女性」就是女性壓迫的來源之一。2

因此,與其談是否利於「建構」,也許更貼切的,我們應該要問迪士尼裡的角色是否確實呈現了女性經驗,以及迪士尼呈現這些經驗的目的為何,是否能促使人們關切性別不平等的問題。

迪士尼裡的「壞女人」

迪士尼的《仙履奇緣》和《睡美人》有很多共通點。兩部電影都在五零年代上映,兩部電影中王子的爸爸都希望王子早日結婚生子,對他們而言,王子不只是把妻子娶回家,更是把未來孩子的母親帶回來。換句話說,王子的結婚對象是誰並不那麼重要,只要是一名女性,一個能誕下後代的人即可。這無疑是一種貶抑女性的作法,不把女性視為人類,只將女性視作生育工具。

此外,這兩部電影都有「壞女人」欺負「好女人」的情節。在《仙履奇緣》裡「壞女人」是壞心的繼母和兩個姐姐,在《睡美人》裡「壞女人」是邪惡的巫婆。而主角仙杜瑞拉和奧蘿拉則心地善良,和小動物們關係良好。

電影情節如此安排,容易讓人誤以為只有女人會為難女人,藉此將「某些女性處境悲慘」的責任推給其他女性。此外,也容易讓人以為女性如果想要擺脫悲慘處境,只能依靠男人「拯救」來獲得幸福;而要獲得「拯救」,女性就必須符合父權體制下的「好女人」形象:心地善良、外貌符合主流審美觀。這不僅是規範女性,同時也窄化了女性的幸福想像,使人誤以為女性只能憑藉異性婚姻得到幸福。或許有人會說,光挑兩部電影出來談,只是個例,以偏概全。如果有空,大家真的可以去調查看看,五零年代不限於迪士尼的影視作品裡,有幾部作品展現出女主角追求並得到不倚賴異性拯救和肯定的生命計畫和價值。

冰雪奇緣的姐妹情誼

相較於前兩部電影的「壞女人與好女人」,2013年上映的《冰雪奇緣》則展現出截然不同的女性互動樣態:姐妹情誼(sisterhood)

社會學家羅絲尼爾(Sasha Roseneil)認為姐妹情誼是一種團結力量,也是集體認同的基礎,同時,這份情誼也是女性互相支持、關懷以及表現親密關係的模式。3

「姐妹情誼」這個觀念正是女性得以集結的關鍵,女性透過互助,開始思索受壓迫的問題。

在《冰雪奇緣》裡,主角艾莎在童年時期用魔法誤傷了安娜,因此被父母要求抑制自己的能力、封閉情感、與世隔絕。成年後的艾莎在加冕典禮上久違的出現在眾人面前,卻再度無法控制魔法,被人們當成怪物。艾莎以為自己註定要孤老終身,而安娜則選擇給予支持和關懷。透過互動,兩個女人開始體會什麼是「真愛」。

在電影的最後,艾莎和安娜憑藉這樣的姐妹情誼破解了冰雪魔法的祕密,而觀眾則獲得對於「真愛」的新想像:女性要獲得幸福與愛,未必需要男人。

姐妹情誼一詞在1970年代的女性主義論述中頻繁出現,雖然之後部分女性主義者對這個詞的使用有所疑慮,例如擔憂「強調所有女性互助」似乎會等同於認定所有女性都共享一個特定的女性認同,如此一來,女性個體間的差異便會被迫消失。儘管如此,姐妹情誼至今仍被視為動員女性的重要力量。4

例如,女性主義者弗雷澤(Nancy Fraser)就認為,家暴議題能夠被納入公領域考量,使得受暴者能獲得公部門的協助固然是好事,然而,在此之前的女性培力也很重要。協助受暴婦女的人多是也曾經受暴的女性,在這些婦女團體裡,受暴者不只被視為受害人,通常還被視作有潛力的女性主義者,女性會彼此互相鼓勵、走出受暴陰霾。但在進入公領域後,受暴者更有可能只被當作受害人看待,失去培力機會。5

換言之,家暴議題在進入公領域前,受害人比較可能和幫助者發展出姐妹情誼並互相扶持。

做得更多的迪士尼

性別主流化(gender mainstreaming)在1995年的世界婦女會議正式宣示後,受世界各國陸續重視:在立法、制定政策的過程中,將各性別關注事項以及經驗納入考量,其最終的目標是實現性別平等。

然而,也有人對於這種由國家發動、自上而下的平權措施感到不安。例如社會人類學家柏格(Woodford Berger)就認為目前「性別主流化」只影響政策制定,尚無力改變社會文化。然而,就算法律或政策改變,社會文化裡的性別刻板印象和厭女機制依然足以維持性別不平等。6

與此相比,我認為迪士尼所做的努力正有助於促進社會文化變遷。隨著逐漸有人注意到性別不平等的問題,迪士尼同樣注意並因此做出改變。迪士尼影業作為世界最重要的娛樂文化之一,他們的改變必然影響無數觀眾。

作為觀眾,現在我們已經能從迪士尼動畫電影中觀察到女性的多種形象,然而我們應該避免以這些形象去規範他人或試圖為他人建構生命經驗,女性依然可以不喜歡冒險、依然可以享受異性婚姻。迪士尼告訴我們的應該是:女性不必再演一個公主,只需要做他自己。

NOTES

  1. Rosemarie Tong. (1989) Feminist Thought: A Comprehensive Introduction.

  2. 維蒂格(Monique Wittig),〈性/別〉,載於《島嶼邊緣》

  3. 戴維斯(Kathy Davis)等人,《性別與女性研究手冊》,韋伯文化出版,2009年。

  4. 游美惠,《性別教育小詞庫》,巨流圖書出版,2014年。
    林津如〈突破種族、階級和文化交織的盲點〉,載於《女性主義與流變》,顧燕翎主編,貓頭鷹出版,2019年。

  5. Nancy Fraser (2013). Struggle over needs outline of a socialist-feminist critical theory of late-capitalist political culture.

  6. Woodford Berger (2007). Gender mainstreaming : what is it (about)and should we continue doing it?

感謝投稿,以下是一些建議。

1

這段說明還看不太出兩者為何衝突。參照後段描述的維蒂格說法,我建議改成類似:

本次比賽的題目隱含「建構女性經驗」是好事,然而有些人恐怕會對此說法懷有疑慮。例如女性主義者維蒂格(Monique Wittig)就認為性別和種族都是社會建構出來的結果,是歷史而非自然的產物,是政治壓制的必要機制。以此說法,女性經驗需要的或許不是「建構」。

2

我覺得開頭維蒂格的引文放在這裡缺乏說明力,並且不必要地強。我建議:

a. 看看有沒有其他選擇,或者
b. 弱化你自己的立場,例如「然而,就算我們不秉持維蒂格如此極端的立場,至少也可以問『為什麼要建構女性的經驗?』與其談是否利於「建構」,也許更貼切的,我們應該要問迪士尼裡的角色是否確實呈現了女性經驗,以及迪士尼呈現這些經驗的目的為何,是否能促使人們關切性別不平等的問題。」

我覺得在(b)裡我也沒有改得很好,我不是很確定要怎麼回應承接比賽題目,因為其實我不理解他們為什麼要討論「有利於建構女性經驗」。

3

壞繼母跟賴天恆描述的壞女人好像不一樣。後者的行動會有動搖父權的效果。繼母壞,但可能不是厭女底下「好╱壞女人」那種壞。我覺得文章可以主張「讓人誤以為只有女人會為難女人,藉此將「某些女性處境悲慘」的責任推給其他女性」,但可能不能直接refer賴天恆給的區分。

我覺得或許也可以加上類似醬對比,來顯示你想推的方向:

如果要看過電影的人指出,電影裡女主角的悲慘處境最多來自誰,多數人恐怕會毫不猶豫指向繼母、姐姐們和巫婆,這些明顯的反派。然而就算這些反派都不存在,主角的成長一路順遂,這樣的成長指向的劇本終點依然狹窄:嫁人生子。這也是迪士尼電影初期為社會建構的女性劇本。

(最後一句概括的句子我不那麼確定,看你有沒有辦法辯護)

4

我覺得電影展現的情誼跟女性主義展現的不一樣,因為不是為了抵抗社會壓迫(我沒看過電影,主要照你的描述推測)。在這種情況下,說電影也展現了情誼,會把女性主義的情誼概念變弱。

我覺得「姊妹情誼」值得介紹,不過我不確定在這裡姊妹情誼可以怎麼對照電影談。主要是說,如果只要有女性互助合作就算是姊妹情誼的展現,好像太容易了。不過對照睡美人等電影,或許可以同時呈現其他角度,例如:

  • 女性的最大敵人不再是女性
  • 女性角色的幸福劇本不再跟社會建構的一致
  • 女性角色會自己做決定
  • 不用等男人救

這些角度比起「姊妹情誼」可能更初階,不過也很可以呈現電影前後發展的不同。

5

覺得「小結」可以刪除,那之前的結尾已經很不錯了。

1

在比賽題目的地方新增了主辦方的辯題解釋連結。
保留維蒂格,但新增了佟恩的觀點,這樣應該有回答道比賽題目。沒有拿掉維蒂格是覺得先給一個比較激進的說法,也許會讓人比較容易接受後面佟恩的看法。(如果其實沒幫助,我再拿掉~)

2

好女人和壞女人這裡,我拿掉原本的文章連結,改成只說電影強調了好女人形象,而這種形象是一種對女性的規範。

3

覺得《冰雪奇緣》裡是有展現姐妹情誼的,只是我沒說明清楚劇情,希望現在這樣改有比較好~

覺得目前的修改都有解決問題,我有後續兩個想法。

1

覺得最後一節好像應該明確指出你對「『建構女性經驗』是必要的」的看法。

2

覺得應該調整一些用詞,讓讀者在閱讀時很明確知道,哪些事情對你來說算是「建構女性經驗」。

此外,你的基本主張目前是寫成「我們應該要問迪士尼裡的角色是否確實呈現了女性經驗,以及迪士尼呈現這些經驗的目的為何,是否能促使人們關切性別不平等的問題」,如下所述,我覺得這看起來跟其他部分的寫法不是很搭,可以看看是不是我搞錯,或者要怎麼調整。

我看起來,目前的三個例子都比較像是建構女性「形象」而非經驗:睡美人和仙履奇緣是重建刻板印象,冰雪奇緣是推廣某種女性主義者認同的「女人可以做的事」。這邊就看你要不要寬容理解辯題,把建構形象和建構經驗當成同一回事。如果你要,可以在文章初期一句話說明一下這一點。如果你不要,可以批評一下辯題寫得不好(不過得要確認一下這個批評是否恰當,或許女性主義者的用詞真的是辯題寫的那樣)。

照你的開頭談法去說,睡美人和仙履奇緣應該算是有如實呈現受社會期待的女性經驗(但沒加以批判),但可能誇大了女人為難女人的經驗?同樣,若照你的開頭談法去說,你可能比較難給冰雪奇緣你想要的評價:冰雪奇緣算是有如實呈現女性經驗嗎?如果「姊妹情緣」很少見,可能不算,是嗎?

比賽辯題主要在問的是:迪士尼公主形象是否有利建構女性經驗。就我的理解,我會覺得「建構」是觀眾的事,而不是迪士尼。因此我覺得比賽的潛台詞是:在迪士尼的眾多角色中,應該可以幫助人建構生命經驗,至於這樣的建構是好或壞就留給大家辯論。

所以我目前只在結尾新增一段,試圖說明:看完迪士尼,要做的事情應該不是建構。

因為「建構」是觀眾的事,所以應該沒辦法在前面的段落指出那些情節是「建構」。至於「士尼裡的角色是否確實呈現了女性經驗,以及迪士尼呈現這些經驗的目的為何,是否能促使人們關切性別不平等的問題」這一段的「如實」其實只是想要說迪士尼電影過去的女性都只有單一的形象,但這顯然不是事實。因此,只要迪士尼沒有再試圖傳達「女性只能是怎樣」我就會認為是「如實」。不太確定是不是這個詞容易讓人誤會,但我目前還沒有想到比較好的改法。


如果類似以上這些訊息,以及諸如the red pill紀錄片(有關南拳運動,但好像不是迪士尼拍的)的類似訴求,都正好就是女性主義應該予以解構的反挫力量,很期待妳也能為文直接就此表達妳的看法,撥亂反正。很感謝。

另一段值得批判的影片如下

這個女人舉的統計數字等事實大致無誤嗎?
若是,她根據這些事實所主張的內容很有道理嗎?
如果也不錯,那麼,她作為一個女人,為難了女人了嗎?
女性主義者應該期待她與誰維持姊妹情誼呢?
還是說,理性在此應該讓步於信仰呢?
作為一個快被這些反挫力量成功洗腦的生理男,需要的是理性上的,還是信仰上的救贖呢?
抑或是,生理男已經是強勢族群,根本無需什麼救贖了呢?